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秀儿告别华蕊,也散散漫漫地下楼去琴坊。
两人稍稍交流了一下,秀儿端坐于琴凳上。纤细的胳膊柔柳一般如风过轻扬,一连串开场的音乐怆然响起,激荡起万卷风情,和弦的华美演奏生命的璀璨。一个将生命的精彩演绎到极致的美丽女子跃然而现,长袖善舞,纤腰扶风,流盼妩媚的眼睛如星辰明月,与之相交的眼神皆被其点亮。
然而命运的轨迹往往有失重的时候,轨道的偏离使明珠蒙尘,艰难多舛、磨砺郁结缠绕着她,矛盾,打击,克服,深陷!岁月如流,却流不走她心中的晦暗,长夜泠泠,是她噩梦的开始,星河澹澹,是她思念的处所。
可她没有因命运而屈服,坚韧的耐力等待着,等待着命运的重新垂青。机会总给又准备的人,当机会和爱神携手而来时,她再次成为所有人的焦点。将芳华演绎殆尽……当生命重归于宁静,唯余一盏孤灯相伴:来时如烟花,去时如朝露,一切皆浮云,山河空念远!
琴声袅袅空回响,舞姿翩翩衣袂落。“哎呀。”风烟惊叫一声。“怎么了?”秀儿倏然立起,紧张地跑过去。
“我的鞋!”风烟满脸赧然。
“哦,掉哪儿了?”秀儿四周寻找着。
“甭找了,绣鞋一只在此。”门不知何时打开,丰神俊朗的关先生长身而立,颇有遗世之风。被风拂起的腰带飒飒而舞,飘逸脱尘。
“关先生,怎么是你啊?”秀儿扶着风烟的手顿在那儿,满脸的惊诧和意外。
“关先生?他就是关先生?”风烟抬眼打量着,脸上惊诧、喜悦、羞涩之情急剧变幻。
“怎么?两位姑娘不欢迎我这个普天下郎君领袖,世界浪子班头?”拖长的曲调颇有某种剧风,边唱边走到秀儿和风烟面前,“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曼舞幽琴真真羡煞了我这能操琴善歌舞之人,绣鞋知我意,巧作红线牵。”唱罢身形半屈,以右袖掩面,左手将绣鞋捧于风烟面前,“羞惭惭绣鞋奉上,姑娘莫怪在下鲁莽。”
风烟早已红霞染满脸庞,半嗔半喜地一把抢过来,谁料用力过猛,又离开了秀儿的扶持,一下子往一侧倒去。
“呀。”轻呼一声。关汉卿抬头伸臂呼吸而成,秀儿只是一愣神的工夫,就见风烟半倚在先生的怀里,星眸含醉,迷茫怔忡。
“姑娘真是纤腰不盈一握,轻盈若飞燕旋舞啊!”关汉卿唇角含笑看着怀中人。风烟如梦初醒,慌乱起身,转身蹲下仓皇地穿上鞋。
秀儿则微微一笑,掩饰掉自己波动的心绪,上前施礼:“先生请坐。”
关汉卿微一抬手,踱到琴案前:“秀儿姑娘,刚才听闻你的琴声,发觉后来部分力量不足,可是手伤未愈?”
秀儿一愣,自己的情况他怎么知道?疑问一闪而过,欠身答道:“多谢先生挂怀,先生才华,百闻不如一见,正如先生所言,我的手的确还未能尽全力。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虽有力不从心之感,但仍能将演奏者、乐曲、琴弦融为一体!可见你的琴艺、阅历都更上一层楼。每每听之,都让我钦佩而感慨!希望以后能常常聆听,才不辜负了这琴,这曲这人!”
“只要先生不嫌秀儿琴声粗鄙,秀儿随时恭候。”
关汉卿一展长衫,坐在琴凳上,朝着已经穿好鞋低头立在一旁的风烟默然提唇,一丝薄笑蔓延开来,“屈屈不才,愿替秀儿为姑娘伴奏一曲,姑娘可允许?”
风烟眼帘低垂,嘤嘤答道:“我是秀儿的姐姐风烟,能得先生抚琴相助,风烟惶恐受之。”言毕,转身起舞。
风烟之舞,可谓飘飘洒洒,步步生莲,长袖摇曳如云朵翻滚,裙带在旋转腾起时翩跹若蝶!手腕柔若无骨,回眸一笑妩媚丛生!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斑驳的光点照在风烟翩翩而飞的衣袂上,更增添了一层神秘的光晕。
秀儿回身看向抚琴者,专注无我、收放自如!低叹一声:早闻这位戏剧大家风流倜傥,博学多闻,今日之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样的人,常游走于青楼勾栏,亦是多情之人,多情者必忘情而无情!
曲罢舞止,风烟仍沉浸在乐曲之中。
“风姑娘,风姑娘之舞,时有翩若惊鸿之感。姑娘才情,汉卿仰慕。汉卿有一言略表拙见:舞者,用肢体讲述心中对乐曲的所感所获。如果姑娘不仅仅跟随旋律去舞,而是用舞蹈讲述故事,而旋律只是为了配合你,那么姑娘的舞蹈就成为主角!”关汉卿的语气诚挚而真情流露。秀儿不仅暗暗钦佩。
风烟的眼睛则灼灼地看着关汉卿:“风烟,乃一介蒲苇之人。能得先生点拨一二,实乃风烟之福,来日必当谢之!”
“哈哈,今日有福,有琴相伴,有舞可赏!汉卿谢过二位姑娘!告辞!”
说罢,挥袖而去。只留下怅然的两人伫立在仍有乐声回响的屋内。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正是浴兰时节动。菖蒲酒美清尊共。叶里黄骊时一弄。犹松等闲,惊破纱窗梦。”秀儿手捧诗卷,对轩窗,悄扶影,兰草朝发心空灵。
华蕊正用细软的抹布擦拭着玉珠帘,一颗一颗珠子的擦拭,时而伴有叮当脆声,间或看一眼秀儿的背影,温馨悄悄爬上她秀挺的眉梢。见秀儿放下书卷,似是若有所思又似是有些疲累,就漫不经心地问道:“秀儿,那个风烟的舞排练得怎么样了?”秀儿空洞地盯着手中的诗歌半晌,放下诗卷,手指夹住一叶吊兰轻轻滑过,“风烟的舞像她的名字一样,若风若烟,又经高人指点,她又肯苦练,我想这个花魁她定能够得偿所愿。”一字一语,华蕊听不出任何感情。
华蕊心头一痛,这个孩子现在是不是太冷了些!可也无奈,手中捏着一枚凉玉,迟疑道:“那你的手到时候能弹吗?”
秀儿闻此言,转身走到华蕊身旁,拿过抹布,仔细擦拭着,“姑姑你看,现在我的手已经能够用力了。虽然时有不济,但我想到时候会没问题的。姑姑就不要担心了。”
华蕊又无痕地把抹布拉回来,眉心微微蹙起:“只是离花魁赛毕竟所剩时间不多。稍有差池,那后果就……”
“姑姑放心,对于我自己我还是有那么几分把握的,否则我也不会答应风烟。如今的我再也不会将自己、你、月妈妈置于危如累卵之地。相信我!”说罢,双手握住华蕊的手,坚定地望着华蕊。华蕊从她的眼神中似是读出了什么,无言地点了点头。
“秀儿小姐在吗?”门外一声问讯。
“谁啊?”华蕊看了秀儿一眼,转身拉开房门。灵儿站在门外,低着头萎缩而立。
“是灵儿啊!”华蕊扭头看了看秀儿,又拉着灵儿进屋,“来,快进来。”灵儿一步一步挪进屋里,眼睛盯着地面,结结巴巴地说:“姑姑,青娘,青娘让秀儿小姐到她那儿一下。”
“哦。”秀儿和华蕊同时一惊,两人对视了一下,秀儿走向前来,亲热地拉着灵儿的手,“灵儿,来,坐下吃块儿点心,看你,跑得一头的汗。”说着,将灵儿按到凳子上,拿丝帕就要擦拭灵儿的额头。
“小姐,秀儿小姐。”灵儿从凳子上一下子溜了下来,跪倒地上,一边叩头一边一叠声的告饶:“小姐饶命,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请您高抬贵手,饶过我这无知丫头一命。”
华蕊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丫头,当时被紫烟的惨状吓傻了。朝秀儿怒了努嘴。秀儿一把将灵儿拉了起来,厉声说:“灵儿,别胡言乱语!为什么要我饶你一命,你又没有欠我什么!我为什么要你的命?你这样说,莫不是要陷害于我?”灵儿一顿,又扑通跪了下来,抹了一把眼泪说:“小姐,那次害小姐走失,还说小姐是逃跑。我知道小姐恨紫烟小姐和我。如今紫烟小姐已经去了,我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这是报应!我害怕!害怕!”灵儿颤抖着瘫坐在地上。
“别哭了!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紫烟心肠狠毒,陷我于不义,而今已经逝去,那么我和她之间的事已经烟消云散。而你作为一名丫头,听命衷心与自己的主子本没有错,所以对你我没有怨恨的意思。只是以后行事做人不要偏离了自己的良心。你起来吧!以后尽可以放心大胆的生活!”
“快起来!看你,也这么大的丫头了。怎么做事一点儿主见都没有?”华蕊将灵儿拉起来,“青妈妈找秀儿什么事情?”
“我也不清楚。只是在玄关处遇到青娘,她吩咐我过来告诉小姐。”灵儿擦了擦眼泪,抽抽搭搭地回话。
“那好吧,没你什么事儿了!你去吧。只是以后切莫再这样畏畏缩缩、胆小怕事!”华蕊打发走灵儿,回身将秀儿的裙带理了理,又看了看头发依然整齐,才放心地说:“去吧,小心应对!不要落了把柄在她那儿。”
秀儿展颜一笑,拍了拍华蕊的手,“放心,姑姑!”说罢轻盈走出门去。
青娘处,是秀儿第一次来到这间对于青葵园来说最高权力的地方。雕花镂刻的推拉扇门轻轻阻隔了外面的浮华,屋内一尘不染。红木的软榻沉沉地散发着古色古香的情调。同色的镂空窗棂上描着金色的纹饰。暗金色的窗帘帷幔折折皱皱垂落在一侧。墙壁一侧的暗格方柜上,搁置着几本卷宗。而下面一张大锁牢固地宣告了机密所在。靠里面一张榻上,摆放着一张红木圆几,层层流苏丝丝蔓蔓遮盖着整个圆几。几上置着一盘棋。几案两旁,铺着枣红锦缎薄垫的榻上,坐着青娘和关汉卿。
秀儿叩门进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心下犹疑不已,也自暗藏心事。见礼过后,立于一旁。看两人你欺我诈,在棋盘上厮杀斗计。也只一盏茶的工夫,青娘一推棋盘,爽朗一笑:“我输了。汉卿棋艺,精进不少,青儿是愈发赶之不及了。”
“承让承让!汉卿只是偶然小胜,蒙混过关,蒙混过关而已。”哈哈一笑。“小胜也是胜!愿赌服输!青儿决不食言。”回头对下面立着的秀儿道:“秀儿,今日汉卿特来相求于我,让我允许你和他一起去见几位好友。你看可愿去?”
秀儿偷偷审视了一下青娘的脸色,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而关汉卿则是一脸的鼓励和期待。
“这!秀儿是青葵园的人,当然一切听从妈妈的意见,妈妈的想法就是秀儿的意思。”秀儿低首敛眉,恭顺地答道。
青娘一乐,看一眼关汉卿:“汉卿,你看,秀儿这丫头是越来越懂事了。”
“那是自然!经你青娘一手调教出来的,哪儿个不是八面玲珑。绣口锦心的?再说了,不懂事能入得了你这双火眼金睛的如来佛吗?”关汉卿调侃着下得地来,踱到秀儿跟前,“青娘,我们可以走了吗?”
“当然。汉卿尽管随意而去。只是到时候要将秀儿送回园子。免得让我们担心。还有这丫头初出茅庐,如有言语行为不周之处,还望汉卿包涵!”
“放心,我关汉卿做事,说到做到!到时定当完璧归赵。”
两人离开园子,乘马车一路向前走去。马车不疾不徐,稳稳当当。秀儿坐在车上,这样近距离地观察着这个自号铜豌豆的人,心里暗自思忖:他和青娘又是什么交情?观其与青娘相处的举止,不是泛泛之交。整个青葵园,半月以来,上至青娘,下至扫地粗使丫头,眼里口里都在传着他的事。而今天又忽然相邀,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观察出什么来了?”关汉卿头稍稍转了一些,收回望向车帘的目光,“可是猜测我这个人?自第一次听你的琴声到现在,你变化不小。明显地稳重成熟的很多,可是受了一些苦楚?”秀儿低头微微点了点头。
“是猫爪还是杖刑?”关汉卿追问道。
“猫爪。”秀儿的口中挤出这两个字时,浑身莫名的抓挠般的难受。
“还真是如此。受了不少苦吧?!想开些,坚强些,青园里的姑娘哪个不是刀口棍棒下走出来的。”言语之间,秀儿听出丝丝艰涩。
“今日先生带我出来,所为何事?”秀儿挣扎了半天,才涩口问道。
“不要担心。今日是我的新剧《陈母教子》上演,此外,还有《春衫记》,想你每日呆在园子里单调乏味,故带你散散心。另外我听了你的琴声,来而不往非礼也,也邀请你看看我的剧目。”诚恳的脸上秀儿找不出当初一丝不羁的神气。
“原来如此。”秀儿释然一笑,心顿时落了下来。听说是观赏戏曲,顿时来了兴致:“以前曾经看过先生的《鲁斋郎》,甚是喜欢。那是就想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一颗心写出这样的剧本。没曾想能够亲眼看到先生。”
“哦,是不是看到真面目后大失所望啊!”关汉卿一双凤目中重又现戏谑之色。
“哪里哪里!只是,只是对先生的了解还是肤浅地很。”秀儿一滞,感觉到自己的失言,脸顿时一阵滚烫。
哈哈哈哈,车内一阵笑声。
车轮辘辘,马蹄声声,闹市熙攘,心儿惴惴!秀儿偷眼看了下汉卿,心里打起了小鼓!
“好了,下车吧,前面是闹市,马车无法通过。我们只有徒步穿过去了。正好啊,我也有段时间没有混入这市井俗世中了。”挽起帘子轻轻跳下车,随后伸手在秀儿面前。
秀儿看了一下那双手,白皙圆润,一只舞文弄墨的手,定了定心神,手搭了上去。
映入眼帘的是粗布衣衫,背筐挑担的行人,大大咧咧地互相打着招呼。那些穿着布裙布钗的姑娘则忙忙碌碌地在每个摊位上寻找着,而沿街的叫卖的多是针头线脑,青菜水果。秀儿心里大奇,这儿和紫烟曾带自己逛过的街市大相径庭。怎么有这么大的区别?
一路躲避着对面的家畜木车,晃晃悠悠往前行去。
“大爷,大爷您行行好!饶了我吧!我给您磕头了!您的银子我不要了,给您不成吗?”远远地,两人看到一群聚集的人堆,里面隐约传出哭诉的声音。
“我们看看去。”汉卿自然拉过秀儿的手,快步挤入人群。秀儿一怔,相似的场景浮现在心头。心里隐约着不安。
人群中,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跪在地上,满脸泪痕拉着一个衣着青绸的华服青年的裤脚。
“去。你是什么东西?小心弄脏了我的裤子,你这条小命还不值这一条裤子的钱!”伸脚使劲一踹,女孩仰面翻倒在地上。而旁边窜过来一个恶奴,一把抓住女孩的前襟,恶狠狠地说:“臭丫头,倒是越发上脸了。”音落,啪啪几声手起掌落,女孩的嘴角顿时血流如注。
“出尔反尔就该打。既然你答应了本少爷,收了本少爷的银子,就要按我的要求去做。怎么?现在你反悔了,想不干了!那得问问我答应不答应。干不干?”这边的少爷耀武扬威还振振有词。
“少爷,我,我以为你们让我干的只不过是一些粗活重活,这些都难不倒我。所以我就答应了。可没想到你却是,却是让我做诱饵来训练你的狗!哪儿还有我的活路啊!”女孩挣扎着爬到地上,一路跪趴到这位少爷的跟前,又磕了几个头,额上浸出血来。秀儿看到这里,心里一阵窒闷,一团火悄悄燃了起来。她紧紧握着拳头,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少惹事端。事不关己,眼动心不动!
秀儿只觉手上一松,汉卿已经步入场中,朝那位少爷一抱拳:“这位公子,有礼了。在下有一事不明,请教。”
“哦。”这位少爷见有人出面,嘴角不屑地弯了弯,上下打量了一下说话之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地说:“说!”
“敢问公子在买卖之时是否讲明买卖的事物或具体任务?”汉卿毫不将此人的傲慢放在心上,垂身问道。
“没有。怎么了?”趾高气昂地挥了一下衣袖,抽出一把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悠闲地扇了两下,才懒懒地哼了一声。
“噢。明白!官府为防买卖之间产生纠纷,明文规定:凡买卖双方在交易过程中隐瞒实情或以物代物者,叫什么行为啊?”后一句声音提高了八度,响亮而清晰地传到在场围观者的耳中。
“欺诈行为!”有几个大胆的回应道。
“对于欺诈行为当作何处置?公子可知?”汉卿依然一副谦恭有礼的样子,有条不紊地讲述着。
“作何处置?”怎料这个少爷根本没放在心上,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身上光滑的衣料。
汉卿也哂然一笑:“作何处置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扬州刚刚归入元世祖的麾下,新征之地,正是笼络民心、整纲肃纪的时候。对于扰民乱民欺民诈民者,必当重罪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