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决口后大洪水在尉氏县造成了怎样的惨境？李发旺老人是如何在病饿交加中死去的？孤苦伶仃的李金生在朱仙镇岳飞庙里遇到了什么贵人？
黄河决口改道以后，汹涌的洪水把原本富饶辽阔的豫东平原冲刷成了一片片宽大的黄泛区，泛区内到处是弯曲的河叉水网，到处是纵横的沼泽泥潭，到处是荒芜的黄土沙滩。每到汛期洪水就破堤而出，浊浪翻卷，四处漫流；每到枯水季节，则河流涸竭，河床龟裂，四处堆满了厚厚的黄土沙丘。狂风袭来时，黄泛区内立刻卷起漫天的沙暴，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摄人魂魄，整个黄泛区几乎变成不见生灵的无人区……
昔日豫东平原那星罗密布的村庄不见了，冉冉升起的缈缈炊烟没有了，青草绿地上成群的牛羊消失了，肥沃的土田野冲走了，一代代农民千辛万苦建起的美好家园被彻底摧毁了！灾难深重的中原百姓们，看着茫茫一片的黄泛区，悲痛欲绝，伤心至极，都陷入了巨大的怆苦之中。
在尉氏县城外一片荒凉的坟地上，面黄肌瘦的李金生跪在爷爷李发旺的坟茔前已经哭干了眼泪。看着坟坑内爷爷那瘦骨粼粼的尸体和暗灰色的面孔，李金生悲痛得一次次昏厥过去。就在今天上午，他用尽了所有气力才挖了一个深坑，将爷爷僵硬的尸体放入墓内。李金生极度的疲惫虚弱，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无限慈爱的爷爷死去了，没有了爷爷的呵护，李金生一下子变得孤苦伶仃，整个天都好像塌下来一样。李金生在爷爷坟前哭了一整天，耗尽了全部力气，他头晕目眩，两眼发花，头重脚轻，突然，李金生眼前一黑，又一头栽到在爷爷坟前。
李金生一家一分为三外出逃荒以后，他和爷爷李发旺逃到了尉氏县城。当时县城已被洪水包围，四周变成了泽国。由于县城地势较高且城墙较厚没有进水，但却成了洪水中的一座孤岛。在这种情况下，附近的上万名灾民拥进了县城，城内到处是避灾的人群，满街都是无家可归的百姓。当洪水拥向尉氏县城的时候，原来占据城关的日军匆忙撤走了，国民党军队又重占了县城。但占领县城的国民党军忙于自保，根本顾不上救助灾民，大批灾民面临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每天苦苦挣扎在生死线上。
爷爷带着小金生进入县城后，寻遍了城内的所有亲朋好友求助，但在大灾面前亲友们有的远走他乡，有的则躲避不见。因为他们在大灾面前都同样饥困交迫，自身难保，拿不出多余的粮食周济他们。后来爷爷只好带着小金生沿街乞讨，每天饿得头晕眼花，全身发软，一直在鬼门关前徘徊挣扎。在极度的饥饿中，爷爷总是把好不容易乞讨到的一点点东西留给小金生，自己则每天靠吃烂菜叶、喝凉水果腹。由于食物奇缺，营养匮乏，爷爷的身体日渐衰弱。在苦熬了两个多月之后，县城周围的洪水才略有减退，政府在城内开设了几个“粥场”。但由于人多粥少，汤稀米疏，根本无法缓解灾民的严重饥饿。每当粥场施粥时，成群的灾民几近疯狂地争抢米粥，病重的李发旺和体弱的小金生根本挤不进去，很难抢到哪怕一小碗米粥，虽然这些粥只有可怜的几粒米。进入冬季后气温骤降，祖孙二人单薄的衣衫难以抵御严寒的侵袭，两个人每晚只好在刺骨的寒风中相互搂抱着取暖，冻得瑟瑟发抖，彻夜难眠。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爷爷的病越来越重，不停地剧烈咳嗽，有时憋得连气都喘不上来，躺在冰冷的大街上起不了身。李金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整天跪在大街上向好心人乞怜求助，希望有人救一救垂死的爷爷。但此时城内到处都是卧地的病人，到处都是濒死的饥民，大家都自身难顾，又有谁能前来帮助他们呢？直到一天深夜，爷爷忽然清醒过来，他坐起身子，拉过小金生，眼含热泪有气无力地对他说：
“金生，爷爷怕是不行了，我死后，你要赶快离开这里，到开封城里去找你父亲。你告诉他，无论如何要挺过这场灾难，咱李家千万不能绝了后。”
说完，爷爷又使出最大的力气死死拉住小金生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最后，他怀着无限的眷恋和对小金生的万般不舍，闭上了双眼……
李金生哭哑了嗓子，流干了眼泪。在埋葬了爷爷后他倍感孤苦伶仃，凄凉无助。在熬过了爷爷去世后的巨大悲痛之后李金生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依靠了，要挺过眼前的难关，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了。李金生仿佛在一夜间长大了、成熟了，也变得坚强起来了。他牢记着爷爷的临终嘱托，感受到了自己肩头的责任。在爷爷坟前清醒过来后，李金生挺起虚弱的身体，在坟前跪下来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背上逃难离家时带的破包袱，一个人向尉氏县北面的开封城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李金生忍饥挨饿，一路上咬紧牙关硬挺着走了几十里路，来到了北面的水城朱仙镇。从尉氏到朱仙镇45里路李金生整整走了10天。自从洪水过后，尉氏到开封之间的公路已经大多被冲断，沿途都是纵横交错的河汉沼泽，李金生一路走，一路停，艰难地跋涉，不断前行。饿了，他就在沿途讨饭乞食，渴了，就在路边水沟中喝点凉水，一路昼行夜宿，终于来到了朱仙镇。到了朱仙镇之后，前面的路更加难走，因为开封是日军占领区，中间有数道防线，盘查得很严，很多地方难以通过。好在朱仙镇处在双方缓冲区，是个“两不管”的地方，进入朱仙镇时，国民党守军看他确实是一个逃难寻亲的灾民，才放他过了防线。
到了朱仙镇，李金生先是沿街讨饭，后来到镇东边的岳飞庙内歇下了脚。李金生对这座岳飞庙十分熟悉，小时候他曾多次随爷爷来过这里。听爷爷讲，朱仙镇历史悠久，在全国名气很大，曾是中国的四大名镇之一。明清时期，朱仙镇与广东佛山镇、江西景德镇、湖北汉口镇同为全国“四大商埠”，著名的“小黄河”——贾鲁河也从朱仙镇中穿过。从这里坐船走水路转过淮河，可以达直达江苏扬州。所以朱仙镇一直是河南的水陆交通枢纽，是个繁华要道。爷爷还向他说起过朱仙镇的名字来历。那是因为战国名将朱亥的故乡就在该镇仙人庄内，朱亥在战国时曾帮助君主“退秦、救赵、存魏”立过大功，名垂青史，所以这个镇被命名为“朱仙镇”。
岳飞庙位于朱仙镇东边，规模很大，有三进院落，也是与杭州岳庙、汤阴岳庙、武昌岳庙齐名的全国“四大岳王庙”之一。由于朱仙镇地势较高，还修建了数道防洪堤坝，过洪水时这里没有被淹及，镇子相对平安。此时镇内聚集了很多避难的灾民，岳飞庙里难民尤其多。
李金生到了岳飞庙后，在第二进院子的寝殿东厢房前坐了下来。他打开随身的包袱，拿出刚从朱仙镇讨来的一个红薯面窝头，掰出一半，一边吃一边向四周打量。他看到，这个院落很宽敞，东西厢房边上坐了不少避难的灾民。在寝殿前面有一片空地，此时空地上围了一群人，有父女两个艺人正准备卖唱。父亲50多岁，坐在一个方凳上正要拉胡琴，女儿大约18岁，头扎一根粗辫子，手拿两根唱豫剧使用的硬木棒。场子拉开后，女子随着父亲“坠胡儿”的悠扬旋律，唱起了河南百姓十分熟悉的“河南邦子”——
尽忠报国岳武穆，
中原抗金战兀术。
朱仙镇大捷敌胆寒，
一鼓作气他要夺取开封府。
正当岳家军要起兵向北征，
忽接到皇帝十二道退兵的金符。
原来是那秦桧老贼把奸计出，
卖国求荣投靠金兀术。
莫须有罪名陷忠良，
风波亭前惨害岳武穆。
千古奇冤多少恨，
壮志未酬、贺兰山未破举国痛哭。
多少代百姓铭记着岳飞爱国将，
多少代人怒咒奸臣要把贼诛。
朱仙镇庙会大火焚秦桧，
岳王庙里将败类们五花大绑来控诉，
看大家请前面——
让这五个千古罪人永跪在英雄脚下。
“把罪赎┅┅”
女子的唱音刚落，引来众人一片掌声。围观的灾民在叫好声中脸上都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女子又唱了几段豫剧之后，开始向观众乞酬。在灾荒之年难民们都很窘迫，实在拿不出钱来给这父女两人，只好将身上干硬的窝头和杂面煎饼递给他们。父女俩儿向众人连连鞠躬道谢。李金生看到这里，也把自己留下的另外半块红薯面窝头上前递给了父女俩儿。他看得出，这父女两人同样面黄肌瘦，衣衫破旧，一看就知道他们也是四处流浪的灾民，同样挣扎在死亡线上。
李金生顺着女子刚才唱戏时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岳飞像前秦桧、王氏和王俊荣5个人的跪像。这5个残害英雄岳飞的歹人，正五花大绑地跪在岳飞高大的塑像下跪头谢罪。李金生听爷爷讲过，朱仙镇是南宋时期岳飞抗击金兀术、取得“朱仙镇大捷”的地方，每逢夏历正月十四、二月十五和八月十五，岳飞庙都要举行大规模的祭祀活动。祭祀期间，庙内人山人海，香火极旺。祭祀活动的高潮是——火烧秦桧，众人用土砖砌出一个上下留孔的秦桧泥像，用柴火烤烧，当大火燃烧、柴草“噼噼啪啪”作响时，旁边的戏班子同时唱起《火烧秦桧》的剧目，围观的众人同时也将自己手中扎好的更多的草人——“秦桧”点燃起来，一齐火烧秦桧，岳飞庙内外顿时一片欢腾的景象。有一年庙会，爷爷还专门李金生前来观看，他时候还小，喜欢热闹，欢乐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李金生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心里感概不已。这时他忽然听到那两个父女又唱起了“火烧秦桧”的唱段，就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正当他听得十分入迷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猛拍了他一把，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金生，你咋在这儿呀？”
李金生扭头一看，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咦，顺堂哥，咋会是你？”
从后面猛拍李金生的人，是张江村的本村乡亲江顺堂。江顺堂的家与李金生家挨得很近，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江顺堂比李金生大五六岁，但两人同在村里私塾念过书，十分亲密。洪水漫过张江村的时候，江顺堂一家也都外出逃荒了，两家人相互不知音讯。李金生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了江顺堂。
“他乡遇故知”是人生的四大喜事之一，何况又是在大灾之年突然相遇，李金生和江顺堂都非常高兴。江顺堂拉着过李金生的手，看着他憔瘁的面容孔和瘦弱的身体，转身从背后褡裢中取出一块玉米饼子递给他：
“饿了吧金生，快垫垫肚子。”
李金生感激地接过玉米饼子，一边吃一边问：
“顺堂哥，你们家咋样了，眼下都在哪里呀？”
江顺堂听后叹了一口气，伤心地对李金生说：
“洪水冲进咱村后，俺爹娘都没了，只好和媳妇一齐逃到了开封，去投奔她的妗子。她妗子在城里一个老板家当佣人，也很不容易，顾不上俺们。后来俺就在城里四处打短工，媳妇给人家带小孩。这不，这次是到朱仙镇来，就是帮人送货，刚送完，累得够呛，想到岳飞庙来歇歇脚，不想竟然在这里碰到了你。”
江顺堂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他急切地问李金生：
“金生，咋就你一人呐，秀才爷爷在哪里？”
江顺堂在村里私塾念书时，爷爷李发旺是教书先生，江顺堂很敬重爷爷，他结婚时还专门请爷爷主持婚礼。
李金生听到顺堂的问话后低下了头，他想起了爷爷惨死的情景，忍不住潸然泪下。他哽咽地对江顺堂说：
“爷爷病死在咱尉氏县城了。”
江顺堂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语塞，十分难过。秀才爷爷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呵，怎么会有这样的结局？这场万恶的洪水灾难，让多少人家痛不欲生，泪尽泣血呀。
江顺堂垂下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一件事儿来，立即惊喜地告诉李金生：
“金生，俺看到你叔了，他在开封城内卖煤土，还见到了你娘和你妹妹。”
李金生一听，急切地用双手拉着江顺堂：
“真的吗？他们在开封什么地方？”
“就在城内北土街刘家胡同附近，俺当时看到你叔正拉着一架子车煤土在街上走，满身沾得是黄泥巴，你娘和妹妹还在后面帮他推车。他见到俺后，还送给了俺几张煎饼呢。”江顺堂急切地告诉李金生。
李金生立刻站起身来，一边收拾摊在地上的包袱，一边对江顺堂说：
“顺堂哥，俺跟你到开封去找俺叔。”
江顺堂也把褡裢往自己肩头一背，说：
“好，咱现在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