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德一家人是如何在开封城内团圆的?回到黄水过后的家乡他们看到了什么惨景?李金生为何要到洛阳投奔“战区中学”?他在禹县慈幼院内怎样见到了“鬼”?遇到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奇事?
黄泛区内的道路很不好走。黄河发大水时,汹涌的巨浪冲进了贾鲁河,很快漫出河道,吞噬了两岸的大片村庄农田,也把原本一条条平坦的公路全部冲毁,道路被撕裂得扭曲变形,路面冲得坑坑凹凹,遍地水沟,满处河汊,有的地方还密布沼泽泥潭,通行十分困难。
李金生和江顺堂从朱仙镇出发后,在泥泞的道路上穿行了很长时间。这一段路河汊很多,泥潭较深,他们只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的地方还要卷起裤腿淌水前行,有的地方要在沼泽中摸索着往前走。大约走了20多里路,前面的路面才逐渐好了起来。再往北走,就要进入日军防线了。进入这段路程后,道路反而好走起来。因为这段路过洪水时没有受到太大破坏,比较平坦,同时日军出于防御需要,也对这段公路进行了修缮。李金生和江顺堂两个人没有拿什么行李,李金生又见亲人心切,在这段路上他一个劲儿催江顺堂快走,所以两人只用不到半天时间,就进入了开封地界。在穿过日军防线时,日本兵也对他们进行了严厉的搜查,好在江顺堂在这条路上走得较多,知道该怎么应付日本人,两个人最终还是顺利通过了这条防线。
进入开封城后,李金生终于在城内北土街找到了生死离别半年之久的父母和妹妹。当父亲李恒德和母亲李徐氏忽然见到从天而降的儿子时惊喜万分,立即扑上前抱住李金生号啕大哭,两个妹妹也跑上来抱着哥哥的腿紧紧不放。全家人抱成一团,哭声一团,泪如雨下。亲生骨肉终于团聚了,血脉亲人终于重逢了,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血浓于水的人间亲情更加珍贵呢?
李金生后来从父母的叙述中得知,父母和妹妹逃到开封城后,由于开封城内没进洪水,市区秩序相对安定,他们就白天在城里沿街乞讨,晚上寄宿在火车站或沿街屋檐下。后来,刘家胡同“喜客来”客栈的同乡刘老板,看他们实在可怜,就腾出店内一个杂物间,让他们暂时落下了脚。李恒德看到客栈内有个破旧架子车,就和刘老板商量,用架子车给城里的饭店送煤土,挣来的钱与客栈平分,客栈每天给他们一些剩饭充饥。此后李恒德开始给城内的饭店送煤土,挣钱养家。由于开封城很多饭店老板都认识他,知道“李老黑”诚实可靠讲信用,干活卖力煤土又好,就对逃难来的李恒德多有照顾。这样一来,日子虽难,但总算是挺了过来。
李恒德把一家人安定下来后,就马上准备去寻找逃荒到尉氏和兰考两地的老人和孩子。但由于从开封到尉氏和兰考之间要穿越好几道防线,当时军队封锁得很严,不少灾民因穿越防线而死于乱枪之下,十分危险,李恒德也就一时没有成行。后来李恒德听人说,政府在尉氏和兰考县城都设立了粥场,灾民每天都能喝上度荒的米粥,心里踏实多了,感到尉氏和兰考的老人孩子有米粥喝,能熬上一段日子,就准备等局势安稳一些后,再去寻找亲人。
让李恒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李发旺虽然躲过了黄河大水,却病饿交加惨死在了尉氏县城,李恒德深悔不已,为自己的行动迟缓而陷入深深的自责。痛定思痛后李恒德擦干了眼泪,他决定马上到兰考去找母亲和小女儿,亲生骨肉再也不能分离了,再也不能有个三长两短了。李恒德给客栈刘老板说明了情况,同时也拒绝了儿子金生要陪他一同前往的要求,独自一人踏上了到兰考的寻亲之路。
李金生本想和父亲一起去,路上好有个伴儿,相互有个照应。但父亲考虑,自己这一去,还不知会有多大的风险,能不能回得来,而开封这边母女三人也需要有人照顾,实在走不开。另外他走后,金生还要代他给开封城内的几家饭店送煤土,一方面维持家人生计,另一方面不能在这些饭店中失了信用,这是他做人做事的基本准则。最后,父亲还是一个人去了兰考。父亲走后,李金生每天都在惊恐中度过,他生怕父亲再出意外,再遇危险。爷爷已经死去了,他可千万不能再失去了父亲。李金生在担忧中承担起了养家持家的重担,也深深体会到父亲的不易。他白天拉车给饭店送煤土,晚上回客栈帮母亲干活儿,照顾年幼的妹妹,为母亲分忧。最让李金生担心的是,父亲走后一个多月没有一点消息,不知他寻亲的情况,十分担心有噩耗传来。目前豫东乡下洪水泛滥,战乱不息,土匪到处流窜,父亲的安危让他万分牵挂。另外,开封和兰考之间邮政已断,沦陷区内无法传递亲人之间的信息,李金生真正体会到了唐诗中“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深刻含义。
然而让李金生意外的是,有一天父亲忽然带着奶奶李葛氏和妹妹仙兰回到了开封,回到了刘家胡同的“喜客来”客栈。李金生看到远道归来的亲人后,立刻跑上前抱着奶奶和小妹失声痛哭,泪水涟涟。父亲李恒德则站在一旁儿默默地微笑,一脸疲惫的倦容。
从奶奶的述说中李金生了解到,当奶奶带着小妹逃难到兰考后,本打算投靠徐公庄的娘家,但在那里发现,徐公庄整个村子都被泡在了洪水之中,娘家人早已不知去向。奶奶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小妹四处流浪,沿村要饭,最后流落到兰考一个观音寺内避难。洪水过后,这个观音寺恰好成了政府开设的一个粥场,而且娘家徐公庄里的本家表叔葛延中也在粥场里干活。葛大叔看她们母女二人流落在此无依无靠,就尽力帮助她们,每次施粥时,对她们多有照顾,保证了她们每天有粥喝,没有在灾荒中饿死、病死。后来娘家哥哥一家也逃难到了这座观音寺,奶奶和小妹有了依靠,两家人相互照应体贴,共同度过了难关。
父亲这次寻亲也比较顺利,可能是老天爷发了怜悯之心,对他多有保佑。在父亲寻亲的这段日子里,兰考一带没有打仗,一路上也没遇到悍匪抢劫。李恒德发现徐公庄被洪水浸泡之后,就专门到兰考设有粥场的地方去寻找,最后终于在那座观音寺里找到了失散的奶奶和小妹。当李葛氏听说丈夫李发旺去世的消息后,悲伤得当场晕厥了过去,之后又连续多天缓不过劲儿来。在度过了逝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以后,李葛氏立即带着儿子和孙女前来开封,与大灾之后幸存的另外两路家人相聚。
李葛氏在路上已和儿子商量好,全家人还是要回家乡张江村去。李葛氏在兰考时就听尉氏同乡说,尉氏县内的洪水已基本退去,县城里也没有了日本人。由于张江村处在新黄河以东,是抗战前沿,中国军队在那里修筑了一条长长的护岸大堤,并驻守在那里,张江村一带很安全,很多乡亲都回到了家乡。李恒德也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一家人长期在外总归不是个办法,现在洪水退去了,战事也趋向平稳,全家人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农民靠种田吃饭,以土地为本,应该回到自己的家乡重建家园,坚守着土地,耕田求生。
主意打定之后,全家人立即开始整理行装,处理离开前的一切事务,告别了“喜客来”客栈那个好心的同乡刘老板,离开了开封城。在返回家乡的路上,全家人扶老携幼,慢慢向尉氏县城方向走去,向朝思暮想的故乡张江村走去。
沿着李金生来时的路线,一家人昼行夜宿,饥食渴饮,走了半个多月才走到尉氏县城。在县城东郊,全家人在李发旺坟前上了祭香,烧了纸钱,一再跪拜痛哭。李葛氏在坟前反复叮嘱儿子李恒德,等张江村的家安置好以后,一定要尽快把李发旺的坟迁回故土安葬。
尉氏县城的状况确实比以前好了许多。政府和美国教会在城内开设了好几个粥场,施出的粥也比较稠,街上已见不到卧地垂死的病人,也没有了成群的饥民。李恒德一家人在粥场喝粥时,碰巧遇到了表亲李木兰。李木兰今年18岁,是李金生的叔伯表姐,同住张江村,她在尉氏美国基督教会开办的粥场里当义工。当李木兰认出前来喝粥的李恒德一家时,眼泪扑嗒扑嗒地掉了下来。李木兰的父亲是李恒德的表兄弟,李恒德是她的表叔,她与李金生是“不出五服”的堂表姐弟。当洪水冲进张江村的时候,李木兰的母亲和弟弟都被大水冲走,至今生死不明。李木兰和父亲二人逃难到了尉氏南面的西华县。在一个没有进水的村庄里,他们又遭遇了晁十一匪徒的抢劫,父亲为保住妻子陪嫁的唯一银手镯,被土匪开枪打死,李木兰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女。看到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实在呆不下去了,李木兰听说尉氏城内有了美国教会开办的粥场,就返回了家乡。由于李木兰是个十分虔诚的基督教徒,发洪水前就常到县城教堂做礼拜,与教堂的美国女牧师柯兰芬很熟,而柯兰芬牧师恰好管理着县城的粥场,她又对李木兰十分信任,就让李木兰住在教堂,每天在粥场干活,担水劈材,烧火熬粥,洗碗刷锅,样样都干,忙得不亦乐乎,虽然辛苦,但总算有了一口饭吃。
李木兰比金生大5岁,两人自幼如亲姐弟,整天形影不离。可能是李木兰在粥场呆了一段时间的缘故,她现在脸色红润,衣服整洁,已经没有了灾民模样。李木兰听了李金生家中的情况后,对奶奶李葛氏说:
“奶奶,张江村的好多乡亲都已回到了家乡,听说有人正准备在村里修建房子,开垦土地,恢复家园,还要赶在开春之后开犁种地。”
李恒德听到这些情况,很想立即回张江村去看一看。但他想到家中老小尚未安置,还没个吃住的地方,心中不免着急起来。
李木兰看到李恒德一家人刚逃难回来,困难重重,就对李葛氏说:
“这样吧奶奶,我去求求教会的柯兰芬牧师,求她让你们全家在教堂暂时住下来,以后家里人就在粥场里喝粥,恒德叔和金生弟弟可以每天赶回张江村修房子,待家里安置好以后,全家人再回村里住。”
李葛氏和李恒德商量了一下,觉得目前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在李木兰的帮助下,李恒德一家人终于在县城落下了脚。
尉氏县城离张江村只有10多里路,第二天一大早,李恒德和儿子金生喝了粥以后,就急匆匆地往张江村赶去。离开家乡已经半年多了,日夜牵挂的张江村在洪水过后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自家的房屋还在不在,田地被冲毁了没有,乡亲们都回去了吗?两个人一步紧似一步地匆匆赶向张江村,当父子来到村头,停下脚步往前一看,全都楞住了——
整个张江村已经被洪水夷为平地!
平地上没有一栋房屋,没有一块砖瓦,没有一丝人烟,只有一大片荒芜的土地,只有一层层厚厚的黄沙,只有一丛丛在凄风中飘摇的荒凉野草,只有一群群在哀鸣中匆匆掠过乌鸦!
昔日环绕张江村那一汪清澈的水面不见了,麦浪翻滚的田野没有了,郁郁葱葱的树丛消失了,错落有致的农舍绝迹了,人欢马叫的热闹村景已经通通化为乌有……
洪水过后的张江村面目全非。她让从远方归来寻踪认家的亲人无从寻找,无法辩认,无限心酸!看到张江村大灾后的凄惨景象,李恒德父子极度地悲哀,极端地忧伤。联想起在这场洪灾中逝去的骨肉亲人,联想起往日全家欢聚的团圆生活,李恒德父子二人泪流满面。
两个人在村头站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缓过劲儿来,他们开始按记忆中的方位寻找自已的家院,费了好大劲儿才确定了自家旧址。他们看到,自家祖屋已经被厚厚的黄土深埋在地下,地面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半片砖瓦。父子两人叹了叹气,挥起手中的铁锹向下挖掘,一直挖到五六米深,才找到了祖屋的顶檐。
当李恒德父子二人正吃力地向深处挖掘的时候,忽听到身边传来说话的声音,他们转身一看,原来是张江村数十名乡亲也回来了。张守仁、江顺堂等人看到他们后,马上跑了过来,激动地与李恒德父子打招呼,含着热泪叙述着逃荒后的各自苦难经历。大家感慨万千,叹息洪水的无情,咒骂土匪的凶残,倾诉灾难的悲痛。在这场洪灾中,各家各户都有一本苦难史,都是伤亡惨痛,有诉不尽的苦楚,说不完的磨难。村民们在相互倾诉之后,开始寻找自己的家院,向深埋在厚厚黄土下面的房屋挖掘起来。
此时,中原大地已进入深秋,黄泛区内呼啸的北风不时卷起一阵阵黄色沙暴,大风铺天盖地,障眼迷目,直吹得人们难以站立,豆大的沙粒吹打得大伙脸上生疼。但村民们顶着风沙,不顾寒冷,一锹一锹地向地下挖掘,硬是从厚厚的黄土中寻找到自家的房屋,十分艰难地从黄土中挖出一块块砖石瓦块,抽出一个个房梁檩条,抬出深埋的门窗家俱,在洪水过后的荒芜土地上,顽强地开始重建家园。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到了1939年初,张江村终于迎来了春天。村民们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强烈期盼,在刺骨的寒风中,在寒冷的雨雪里,以坚韧不拨的毅力,以契而不舍的精神,夜以继日地干活儿,硬是一砖一瓦地盖起了一座座新舍,开垦了一片片耕地,使家人有了避风遮雨的房屋,使老人和儿女有了赖以生存的田地。连在张江村东边驻守新黄河防线的国民党军官兵,都感叹张江村百姓的勤劳和坚韧,佩服他们的毅力和刚强,深为他们在巨大艰难中的含辛茹苦和毫不放弃的精神所感动。
1939年清明节,李恒德家的房子终于盖起来了,李发旺的坟也迁回了故乡。有了立脚之地后,全家人欣喜万分,乔迁故居,虽然重建的房屋十分简陋,但不失久违的温馨,一家人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终于可以在大灾后重享天伦之乐了。但是,在乔迁之喜的笑容还未落下,全家人又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吃饭又成了问题。
此时,尉氏城内对灾民施舍的米粥已经吃不饱肚子了。听李木兰讲,主要因为粥场的经费供应出现了问题,米粥只能越熬越稀,施粥的次数越来越少。李木兰虽然对李恒德一家给予了最大照顾,但由于米粥总量有限,还是无法让全家人吃饱肚子。尤其是李恒德父子,每天早出晚归,往返于县城与张江村之间,又干着沉重的体力活儿,更是整天饿得头晕眼花,难以支撑。自家的房子是盖好了,土地也开垦了,但眼下青黄不接,地里没收成,粥又吃不饱,这下可怎么办?
李恒德和母亲李葛氏反复商量,感到全家人熬到这个时候不容易,绝对不能再饿死人、病死人了。他们决定,让年龄已到14周岁的李金生外出去找饭吃。
说来也巧,李金生的同学在报纸上看到,国民政府在豫西洛阳开办了一所“战区抗战中学”,主要招收黄泛区内的难民子女,而且这所学校目前正在招生。李金生和父亲商量后,决定和本家表哥李玉生一起到洛阳投考这所学校。李金生是家中的长孙,奶奶从内心里舍不得他走。但李金生十分清楚家中的困难,意识到了自己肩头的责任,他对奶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