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黄昏即到江都,转而沿运河南下。途中上来一个年轻公子,丰姿俊美。吴越风土人物自不比荆南,荆南多草莽豪杰,吴越则多丽水佳人。
唐露见那青年俊美,便上前搭讪道:‘公子哪里人?’
青年拱手道:‘在下乃杭州府人。’声音清越。
恰逢卢文娟出来,唐露便道:‘娘子,这人是杭州府的。’
卢文娟见此人清秀,便道:‘公子尊姓?’
青年道:‘小生姓祝。’
卢文娟奇道:‘此姓很少呀。’
青年道:‘娘子是楚国人?’
卢文娟道:‘你怎知道?’
青年道:‘你有楚地口音。’
卢文娟道:‘你去过楚国?’
青年道:‘我家经商,常与楚地商人做生意。’
卢文娟道:‘原来如此。’
唐露道:‘那你知道杭州裴家吗?’
青年道:‘自然知道,裴家乃名门望族,名重吴越。’又看看卢文娟道:‘娘子贵姓?’
卢文娟道:‘敝姓卢。’
青年道:‘原来是卢姑娘。姑娘初次来越国吧?’
卢文娟道:‘我是~’唐露插嘴道:‘我们此来越国求医。’
青年疑惑道:‘求医?’
唐露道:‘不错,我家公子因伤在身,正在舱中休息。’
青年笑道:‘越国名医不少,苏州就有。小生倒认得几个,正好为你等引荐。’
唐露道:‘不劳公子,此病非寻常药石可治。’
青年道:‘原来如此,小生唐突了。’
是夜,众人便在船上过夜。客船一路南行,只见月光皎洁,寒星满天,青年在船头高谈阔论,言及苏州故事,引得唐、卢二人倾听。罗逸见两人爱慕美男,也不愿参和,便与怀恩一道在舱中歇息。
故事说道:苏州原是一片汪洋,几经沧海桑田,化作一方宝地,也从海中涌出一座山峰,名为‘海涌山’。山上住着一只妖怪,狮子身躯,骆驼头脸,肋生双翅,吼叫如雷,常常吞食人畜。吴地勇士阿虎,见妖怪为害人间,便欲求取宝剑以斩妖除魔。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在东天找到了铸剑大师干将。干将听说此事,便采五山之金,铸作一把利刃,称为‘干将’剑。阿虎得了宝剑,又仿照虎的吼声造了‘鼓’,照豺的叫声造了‘锣’,照狼的嚎声造了‘笳’,照凤的鸣声造了‘箫’。趁夜,百姓们点起火把,将海涌山团团围住,又鸣起锣鼓笳箫。妖怪大惊,想要逃走,却见阿虎执宝剑而来,两下里相斗,最终被阿虎所杀。妖怪一除,百姓欢欣雀跃,为了纪念阿虎,便改海涌山为虎丘。
然而,那妖怪是夜并没有便死,而是被观音大士所救。此后便成为她的坐骑,叫做金毛吼。原来它本是东海龙王之子,龙王得知干将铸剑伤其子嗣,便兴起海浪,摇动地根。东天为之塌陷,此时干将已死,其妻莫邪便铸造出‘莫邪’剑,插入海中,镇住地根。插剑处耸出一座妖山,名曰:莫邪山。
而阿虎的后人避先人名讳,取姓为许,以打猎为生,于姑苏城北的金山落户。谁知金山上有一只黑鹰,它本是佛祖的弟子,已修炼千年,道化成人。一日,许姓猎户到金山捕猎,恰逢黑鹰显出原形,正叼住一条白蛇。许猎户便即弯弓搭箭,一箭射中黑鹰的翅膀。黑鹰吃痛,扔下白蛇,坠落山涧,却为路过的官员裴休所救。伤愈之后,他便拜裴休为父,取名法海。此后,法海修炼得道,在金山上建起寺庙,称为‘金山寺’。也不知多少年过去,那白蛇也修炼成人,化身女子,取名白素贞。为报救命之恩,她寻到猎户的后人许仙,两人结为夫妻,在杭州悬壶济世。然而,法海得知后,心有不甘,凭借高深法力将两人拆开,又将白素贞压于西湖雷峰塔下。许家后人却考取功名,祭扫雷峰塔,终于感动法海,释放白素贞,两人一并飞升。此后,许家便和裴家一起,并成江东望族…
次日清晨,船泊苏州。罗逸醒来,到船头一看,见已没了三人踪影。他忙唤醒怀恩,言及此事。怀恩一惊,问道:‘这是何处?’
罗逸道:‘姑苏城。’
怀恩便道:‘那男子怕是有蹊跷,我们去城中看看。’
带上仆人,四人一并上岸去。来到姑苏城,见河汊、街巷甚多,但不知从何处寻起。一行人四处询问,才知河边柳家庄有姓祝人家。众人片刻即到柳家庄,见前边烟笼雾罩,垂柳依依,白墙黑瓦若隐若现。罗逸正要上前,怀恩止住他道:‘有妖气!’
罗逸嗅嗅,闻不出什么,便道:‘那祝姓男子是妖怪?’
怀恩道:‘若是妖怪,在船上就能闻出来。’
罗逸道:‘那为何此处有妖气?’
怀恩略一思量,说道:‘你和仆人且留在这,我去搬救兵。’
罗逸看他走远,心道:怀恩也太不济事,小小村庄便吓成这样。乃对仆人道:‘你们且在这等师傅来,我进去瞧瞧!’
一仆人道:‘此庄看来凶险,郎君还是等大师来了再说吧。’
罗逸不屑道:‘你等小看唐露了。’言罢,独自一人往庄里去。进到庄里,才见四处花团锦簇,屋明瓦净,一条石板路,直伸到远处。路边有一大户人家,院前挂着一对红灯笼,灯笼上写着个‘祝’字。罗逸心道:这便是祝姓人家。忙上前敲门,只听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管家探出头来,看着罗逸道:‘公子找谁?’
罗逸道:‘你家主人可是今早回来的?’
管家道:‘是呀,你怎知道?’
罗逸喜道:‘是不是带了两个姑娘?’
管家眼中戒备道:‘你是何人?’
罗逸扯谎道:‘那两个姑娘忘了拿银两,我特地送来。’
管家果然道:‘原来如此,就你一人?’
罗逸道:‘当然。’
管家打开门道:‘公子请进!’
罗逸走进去,见院中荷塘假山,白石修篁,倒也别致;堂屋朱栏绮户,彩柱飞梁,看似殷实之家。还未进屋,便见一公子迎出来,丰姿俊美,正是祝郎。他上前向罗逸行礼道:‘罗郎,你也来了?’
罗逸一愣,说道:‘你怎知道我名姓?’
祝公子一笑,说道:‘两位姑娘就在里面,请进!’说着,一伸手请罗逸进屋。
罗逸进到屋内,见中堂挂着一幅山水画,两边有联,写道:丝柔柳弱霜桥月,雪白梅红古院香。前面一张黑漆几案,案上放着个古兽铜炉。祝公子一招手,罗逸走到里间,果见唐露、卢文娟正坐在桌前。桌上摆着几样菜肴,醋白鱼、干笋肉片,糖浇香芋,莲子脆藕,慈姑老鸭汤。罗逸道:‘你们俩倒是会享受!’
唐露道:‘你也坐下来吃几口吧。’
罗逸做久了船,倒也嘴馋,忙坐下道:‘这位祝公子怎么称呼?’
祝公子道:‘小弟祝英台。’
罗逸一愣,说道:‘怎地这么耳熟?’
祝英台也坐下来,分菜给他道:‘罗兄,且尝尝这藕片。’
罗逸见藕片白嫩,食指大动,正要夹来吃。忽听得院外喊声:‘罗郎,罗郎!’
罗逸一听,分明是唐露的声音,再看旁边的两人,已变了容貌。罗逸大惊,忙站起来对祝英台道:‘你们是何人?’
祝英台服色一变,竟成一个女子。绿丝袄,红半臂,鹅黄罗裙,珠翠插头,风流妩媚,明艳娉婷。只见她对罗逸浅笑道:‘公子不必害怕,我们三姐妹乃是得道的仙子。’
那两个女子也盈盈起身道:‘公子且留下吧,自有我们相陪。’
罗逸手脚无力,发作不得。却忽见窗户砰然破开,几个和尚站在窗外,当先一人正是怀恩。众和尚念起‘无妄咒’,祝家姐妹听得梵音,一阵风起,逃个干净。罗逸被风迷眼,待睁开眼再看,这屋内尽是蛛网,桌上菜肴也变作蛤蟆、青虫。忙从窗户跳出,见院内满是杂草、枯枝,一僧手中托钵,钵内镇着一只苍鼠,却是刚才那个老管家。罗逸这才知道是中了障眼法。
随和尚一道出来,唐露和卢文娟正在院外,头上还有蛛丝。罗逸道:‘你们没事吧?’
唐露道:‘没事,这妖怪真是惑人!’
罗逸道:‘好在有怀恩相助!’说罢,朝怀恩一礼。
怀恩侧身合十道:‘也是我大意,不曾看出这妖怪。’说罢,又指着众僧道:‘此乃重元寺的师傅。’
罗逸连忙行礼,说道:‘有劳诸位师傅!’
众僧皆道:‘阿弥陀佛!’
原来,重元寺就在左近,怀恩曾在寺里挂单,便请了众僧来相助。唐露二人被引上岸,关在另一户人家,却被先救出来。
怀恩道:‘我等先去重元寺歇息片刻,再上路如何?’
罗逸等人皆道好。于是,到村口会齐仆人,然后随僧人一同往重元寺去。众人在寺中歇息,听老主持道:‘这柳家庄本无妖怪,后来破败了,便藏了妖怪。那祝家姐妹乃是蜘蛛精,却不知为何有这等道行。她们虽是妖怪,却也未见害人,本寺以慈悲为怀,也不愿伤生。今日若非怀恩来报,恐已被她们得逞。’
一僧道:‘师父,那苍鼠该如何处置?’
主持道:‘放生了吧。’
那僧人果去放生。罗逸道:‘若图钱财,也该勒索,若想吃肉,也嫌太慢。’
唐露道:‘你是不曾被他们吃掉。’
罗逸道:‘不是也没吃你们吗,反让你们吃了一桌饭。’
唐露和卢文娟一听,干呕起来。怀恩道:‘我怎么在船上闻不到她的妖气?’
唐露也道:‘是呀。’
主持道:‘东天产一种香,叫掩神香,可藏住身上气味。此香不施法即可,一施法便显出身上气味,所以于寻常妖怪并无用处,倒是得来不易。’
罗逸道:‘我正要去东天莫邪山。’
主持道:‘施主是水族,倒也去得。’
唐露道:‘他身上有伤,使不得法术。’
主持道:‘这就难了,除非有海族引路。老僧倒是认识一人,或可帮上忙。’
罗逸道:‘什么人?’
主持道:‘杭州净慈寺法海禅师。’
唐露、卢文娟两人听了,俱是一愣。主持看她们颜色道:‘怎么了?’
唐露便将昨夜所听之故事说将出来。不料主持大笑,言道:‘此乃无稽之谈。那雷峰塔乃越国皇帝因得皇子所建,是皇家私产,与法海何干?倒是这许、裴两家,确是本地望族。’
唐露道:‘那妖怪倒真能编。’
主持命小沙弥拿来笔墨,写就一封书信,交给罗逸道:‘此信交给法海,或能帮上一二。’
罗逸连忙道谢,收起书信。见天色不早,众人便拜别主持并一寺僧侣,往河边去。寻得客船,又往南而行。
不过一日,便到杭州府。众人先找客栈往了,再派仆人去裴府报讯,次日,便有彩辇前来接新娘过府。众人齐到裴府,见门庭偌大,真个白玉为堂金作马。早有丫鬟接进去,在西厢安置。新娘暂见不得翁婆,便由唐露等人答礼。
在客堂叙过茶,裴家主人才出来见礼。家主裴度乃是翰林编修,见送亲的人居然有个苗女,还有个和尚,只有罗逸和两个仆人方才像样。便对罗逸道:‘诸位一路辛苦。卢相国可还好吗?’
唐露见他对自己似有不屑,便拱手道:‘裴翰林,卢相国大好,但问君上何日操办婚礼?’
裴度道:‘某自当选定吉日让吾儿成亲。’
唐露道:‘何不请公子出来相见?’
裴度吞吐道:‘吾儿尚未回府,诸位何必急于一时?’
罗逸见唐露辣气,便对裴度道:‘翰林,我等在路上行了半月有余,风餐露宿,只盼两家能早日结亲。因此心中急切了些,请勿怪罪。’
裴度挤出笑脸道:‘我与卢家乃世交,自然理会得。诸位一路辛苦,便请到厢房歇息。’又对门外道:‘来人啦,取礼物来!’不久,下人捧了银两进来,每人一份,足有百两。两个仆人欢喜不迭,连连道谢。罗逸虽不以为奇,但此时不名一文,倒也觉得这礼甚重。想那寻常人家,辛苦一年也未必赚得了二十两银子。
谢过裴翰林,罗逸分一半银子给唐露道:‘路上多有破费,先补偿过。’
唐露一把接过,笑道:‘还是罗郎晓事!’
众人从客厅出来,却见一小厮匆匆跑入堂中,对裴度道:‘不好了,郎君!’
只听裴度训斥道:‘住口!’又轻声道:‘随我去书房。’
唐露听得真切,便对罗逸道:‘有古怪!’
罗逸愣道:‘什么古怪?’
唐露‘嘘’一声道:‘且让我去偷听一番。’
罗逸正待说话,却见唐露已翻上墙头,跃屋而去。怀恩只在一旁道:‘阿弥陀佛。’
唐露藏身书房檐下,侧耳倾听,只听小厮道:‘郎君,公子他被人劫走了。’
裴度道:‘什么?’
小厮道:‘我们本已找到公子,带他回来的路上却被人劫了。’
裴度道:‘谁人敢劫我儿,你们这么多人都看不住?’
小厮吞吞吐吐道:‘这个,郎君,那人是谁我们也没看清楚。只见他抓住公子,又撒出一张大网将我们缠住,然后带着公子飞檐走壁而去。’
裴度气愤道:‘他是男是女啊?’
小厮颤声道:‘他蒙了面,看不出男女。’
裴度又道:‘那高矮胖瘦呢?’
小厮道:‘中等身材,偏瘦。’
裴度呵斥道:‘饭桶!’听得他脚步在屋内走来走去,过了片刻道:‘此事不可声张,不许和任何人说,吩咐下去,谁若说露了嘴,家法伺候!去请法海禅师来。算了,我亲自去请!’说罢,走出书房。那小厮忙跟在后面,出了前厅,对仆人道:‘快,给君上备轿!’
裴度道:‘不用轿子,牵马来!’
罗逸见裴度匆匆出府,驾马而去。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原来裴公在给我们唱空城计。’他转身一看,正是唐露,便道:‘你都听到什么了?’
唐露道:‘原来那裴公子被人劫走了,裴度正打马去请法海帮忙。’
罗逸道:‘是谁劫走的?’
唐露笑道:‘我辈中人。’
罗逸不解道:‘什么意思?’
唐露道:‘听说那人会飞檐走壁,便和我一般。不过小厮连那人的头脸都没看清楚,这事难办。’
罗逸道:‘有何难办?与裴家结怨的通通查来便是。你是送亲的,此事也不过问?’
唐露道:‘卢家只给我送亲的钱,可没让我帮忙找女婿。’
罗逸看着她眼睛道:‘来,你眼里有东西。’
唐露疑惑道:‘什么东西?’说罢,走近来。
罗逸用手指撑开她眼皮道:‘哇,有金、有银,还有铜钱。’
唐露拂开他的手道:‘你捉弄我。’嘴里气鼓鼓的。
罗逸笑道:‘你可不是掉钱眼里了?’
唐露道:‘你是不知,我可有~’
罗逸接着道:‘七八百人要养。他们又不是不做事,哪用得你养?’
唐露道:‘反正你不知道。’
罗逸也不和她蛮缠,说道:‘裴度既然去找法海,倒省得我跑路。我就在此等他。’
谁知过了晚饭裴度才回,也不见法海禅师同来。罗逸心中奇怪,想要相问,又怕泄了唐露偷听之事。
次日一早,罗逸便和怀恩去净慈寺拜见法海,唐露好奇,也跟着两人同往。来到西湖,见夕照峰上雷峰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倒映湖中,更显得山明水净,风景如画。来到日慧峰下,净慈寺端坐,一派清净地。进得佛堂,知客僧道:‘法海禅师不在庙中,昨日方走,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罗逸问道:‘可知禅师去哪了儿?’
知客僧道:‘不知。’
众人见走了个空,便有些许失望,一路回城。罗对怀恩道:‘此间事未了,我们先去越州,待回来再找法海吧。’
怀恩道:‘也好,此去越州甚近,车马只需一晌。’
罗逸又对唐露道:‘我且去越州一趟,回来再叙。’
唐露解下腰间弯刀,递给罗逸道:‘千万小心在意,此刀稍可傍身,你先拿着。’
罗逸接过刀,见刀柄乃牛角所制,黄铜作鞘,长不足尺,抽出半截来,刀刃暗泛蓝光。不禁心动道:‘此刀刃没毒吧?’
唐露一笑,说道:‘剧毒。’
罗逸心中一凛,忙用布包了,收入腰间。怀恩在旁边一看道:‘阿弥陀佛,蛇蝎之毒也未必比得过人心。’
唐露却道:‘大师是没试过蛇蝎之毒,若试过了,自然不会如此说。’
罗逸想到尤诤之死,心中默然。与怀恩进城租了马车,辞别唐露,径往越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