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宏从外面进来,怀里抱着几个生地瓜,惊慌慌地说:“爹,外面到处贴着通缉您的告示,看样子他们是非抓住您不可了。爹,怎么办呢?”
琦良沮丧地闭上了眼睛,说:“听天由命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田仕科想拿我垫马脚,只要我活一天,他就不安生一天!谁是好人?天底下就他妈的没有好人!”
齐兆鸣躺在炕上,正在昏睡,雯兰、雯瑛守在一旁,赵青玉围着被子坐在炕头上,面无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雯兰哭泣着说:“爹是为了师弟不受遭害才给高万生下跪的,爹受的委屈比天还大呀。爹,您醒醒,我和姐姐看着您哪。”
雯瑛望着齐兆鸣,嗓音哽咽地说:“爹是个刚强人,高万生这样欺负爹,爹这口气出不来,硬憋出病来了。高万生不得好报应!”
雯兰泪眼望着赵青玉,责怨地说:“妈,那会儿高万生闹腾得那么厉害,你怎么不出去帮我和爹说话呀?”
赵青玉瞥了一眼仍在昏睡的齐兆鸣,冷冷地说:“我出去?哼,我出去有什么用处?你们爷仨都没斗过人家,我……”
雯兰打断赵青玉的话,说:“我爹没输给姓高的,我爹是为了我师弟才受委屈的,要不我爹说什么也不会给他下跪的!”
赵青玉嘲讽地说:“得了,别在我跟前儿给你爹找脸面了,跪都下了,错都认了,还逞什么刚强?”
雯兰又急又气地说:“妈,你怎么这样说话?多让人伤心啊!”
雯瑛悄悄拉了拉雯兰的衣袖,对赵青玉说:“妈,梓春这些日子又出门儿了,我把我爹接到我家里去养几天吧。行吗?”
赵青玉没好声气地说:“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不管!”
齐兆鸣醒来,嗓音低缓地说:“雯瑛,爹不去……”
雯兰劝慰地说:“爹,您去我姐家吧,我姐心里也能好受点儿。”
齐兆鸣摇摇头,颤声说:“雯兰,爹能动能干,还没到让你们养老的时候。师父护徒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爹受着委屈也能想得开。”
雯兰轻轻为齐兆鸣揉着胸口,说:“爹,您别生气,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今天您是英雄,姓高的不够个人。”
雯瑛思忖地说:“爹,我琢磨着高万生准是为要我师爷留下的《尚雅藉》才几次三番害咱家的!”
齐兆鸣点点头,说:“雯瑛,你说对了。哎,你师弟呢?”
雯兰四顾着说:“师弟,师弟……他去哪儿了,我和姐姐光照顾您了,这半天没顾上他。”
齐兆鸣坐起身,急切地说:“哎呀,他是不是……雯兰,你快去找找你师弟,他是个有钢有火的人,别想不开出什么事!快去呀!”
雯兰搀扶着齐兆鸣躺下,说:“爹,您别急,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雯兰说完跑出屋子,在街上高喊着:“师弟——师弟——”
街上没有郝刚宝的影子,雯兰跑出村子,在旷野里边焦急地四处张望边继续大声喊着:“师弟——师弟——你在哪儿,你快回家,我爹都急死了——”
泪流满面、神情悲愤的郝刚宝失魂落魄般地行走在通往白洋县城的路上,一块小石子使他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他就势蹲在地上,以拳捶头,痛苦地喃喃自语着:“老天哪,我郝刚宝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难道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出头之日、一辈子给艺人做徒弟吗?我为什么连一个艺名都得不到呢?高万生,你这条老狗,你毁我,我记住你了,记住你了!”
郝刚宝冲到路边一棵大树旁,两眼发直、咬牙切齿、发泄地用拳头击打树干。突然,他看见树干上贴着一张琦良的通缉令,停住手,仔细看了看琦良的照片,幸灾乐祸地自言自语地说:“你不当局长了,你是汉奸,那你也比我强啊,我他妈的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啊!”
郝刚宝一口浓痰吐在了琦良的照片上,慢慢靠在大树下,精神不振,满脸忧郁。
满脸是汗的雯兰从远处跑过来,见到郝刚宝,惊喜地说:“哎呀,师弟,你在这儿啊,我可找到你了!走,快回家吧!”
雯兰的话语里充满了关切和柔情,但郝刚宝却充耳不闻,一动不动地坐着,默不作声。
雯兰喘息着说:“师弟,我找了你整整大半天,腿都累肿了。走吧,你悄没声儿地从家里跑出来,我爹都急坏了。”
郝刚宝嗓音缓重地说:“二师姐,我不回去,不回去了……”
雯兰吃惊地说:“你说什么?不回去了?那怎么行呢?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我爹为了你受了多大委屈你不是没看着。你要是耍气不回去对得起我爹吗?”
郝刚宝语气坚定地说:“我谁也对不起……二师姐,我真的不回去了!”
雯兰生气地说:“师弟,你怎么这么犟呢?高万生欺负你,我们家没有人对不住你,你怎么不回去呢?你不是成心伤我爹的心吗?”
郝刚宝望着雯兰,说:“二师姐,你和师父是拿我当人看,可我没法儿拿自己当人看哪,我心里的苦你们能体谅吗?我丢人了,我回不去呀!”
雯兰急切而气恼地:“你真的不回我们家了?”
郝刚宝果断地点了点头。
雯兰无奈地说:“好吧,师弟,你刚经历了一场事,心里难受,想在外面散几天心也行,完后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我爹说得对,你好歹能在我们家吃上饱饭。我身上就有这几个钱,想多给你也没有。”雯兰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点钱,递给郝刚宝。
郝刚宝站起身,意外地说:“二师姐……”
雯兰把钱塞到郝刚宝手里,真诚地说:“你快拿着吧,买点儿吃的,别太苦了自己。天快黑了,我得走了。”
雯兰明澈的目光最后望了郝刚宝一眼,转身跑走了。
郝刚宝握着钱,激动地说:“二师姐,别看你心里惦着姓贺的,我也一定要娶你!”
郝刚宝发泄地对着旷野猛吼了几嗓子,粗犷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空中。
两天过去了,大批警察们连琦良的影子都没捞着。
王玉山守在电话机旁,一个警察给他递上一颗香烟,并“嚓”一声划着了火柴。
王玉山烦躁地把烟扔到一旁,粗声粗气地说:“你们想办法儿把琦良给我抓回来才是正经事,抓不住琦良,县长就得把我逼疯了!”
警察苦着脸说:“局长,弟兄们不都出动了嘛,正卖着命抓琦良呢。您别急,跑不了他卖切糕的!”
王玉山瞪着警察,训斥道:“你说得比吃切糕还轻巧,人呢?人在哪儿?敢情天塌下来不用你们撑着了。往后会说话就说,不会说压爪儿给我呆着!”
警察被骂哑了口。
王玉山焦躁地说:“他妈的,我刚掌事就摊上这么档子事,祖坟里漏进雨水了,倒霉!”
琦良一觉醒来,发现天已经亮了。
琦良扒掉盖在身上的稻草,坐起身,警觉地朝外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才又放心地躺下了。
“爹,这儿没人来,你放心吧。”琦宏揉着眼睛说。
琦良重新坐起来,说:“你不知道,警察抓人专找犄角旮旯,对咱来说哪儿也不保险。捱一时是一时,过一天算一天吧,过三过五能当上老百姓这命就是白捡的了!”
琦宏站起身走到墙角,往一个破瓦罐里撒起尿来。
破庙外后山墙下,有一个人在靠墙而睡,他就是夜间从旷野里游荡到这里的郝刚宝。
一阵冷风吹来,郝刚宝醒了,伸个懒腰后站起身往前走,刚走出几步,身后“哗啦”响了一声。
郝刚宝身子一激灵,扭回头,见一个碎瓦罐扔在自己刚才睡觉的地方,分明是从墙上那个小窗里甩出来的。
郝刚宝满腹狐疑地走到墙根下,蹲下身,望着那个湿淋淋的碎瓦罐,抽鼻闻了闻,然后抬头望着小窗。
小窗离地太高,人根本上不去,但好奇心使郝刚宝决心瞧个究竟,看是不是闹狐仙了。他向前面正门走去。
庙里,琦良和琦宏在啃吃生地瓜,门外发出了一声响动,父子二人惊怕地站起身。琦宏走到门旁,慢慢打开了门。
“啊——”门外站着郝刚宝,猝不及防的琦宏乍一见到人,失声惊叫起来。琦良忙躲到了门后。
琦宏望着郝刚宝,战战兢兢地说:“你……你……你是谁……干……什么……”
郝刚宝认出了眼前这个满脸倒霉相的年轻人就是前些日子在村里追雯兰、嘲讽自己的警察局局长儿子,今非昔比,既然他老子琦良完蛋了,自己就完全没有必要拿他当盘菜了。于是,郝刚宝摆出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望着琦宏说:“就你这胆子,晒干了都没枣核大,我是干什么的你看不出来吗?当官儿的能是我这样儿的吗?”
琦宏连连点头,说:“嗯,对对……”
郝刚宝望见屋里的生地瓜,以不容回驳的口气对琦宏说:“我说,一笔写不出俩浪荡鬼来,咱都是缺爹少娘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穷鬼,你把那个大个儿的地瓜借我吃一个。别驳我面子,我这人面嫩,爱上脸儿。”
琦宏不情愿地说:“没听说过天底下有借吃的……”
琦良手里拿着一个大地瓜从门后闪出来,递给郝刚宝,息事宁人地说:“给你,你走吧。”
郝刚宝见眼前人是琦良,大吃一惊,但没表露出来,转着眼珠接过地瓜的同时看见琦良怀里揣着的小布包露出了一角。他把地瓜装进兜里,对琦良说:“多谢了,我这半天算是饿不着肚子了。地瓜好吃啊,要是有人问我地瓜是谁给的,我就把您的面相跟他说说,让他也记住您是一个大好人。你们歇着吧,我走了。”
郝刚宝转身就走,琦良一把拉住他,惶恐地说:“老弟,地瓜你吃就吃了,用不着跟别人去说,小事一桩嘛!”
郝刚宝摇摇头,说:“不行不行,您是不知道我的为人,谁要是给我芝麻粒儿大的好处,我得回报他西瓜那么大的恩情,不这样儿能混得开吗?不是我跟你乱白话,白洋县我有的是熟人儿,用不了俩时辰,就能有不少人知道您在这儿,不用别的,您多准备几块地瓜待客就行了。我一招呼,他们准来!”
琦良最怕来人,着急地说:“老弟,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在这儿啊,那你就害了我了!”
郝刚宝故作吃惊之态,说:“您怕什么呀?您是挖绝户坟了还是踹寡妇门了再不就是杀人害命犯事了?”
琦良惊怕地小声说:“老弟,你别乱吵吵了,我……我……反正您的嘴可得严着点儿,不能说,不能说呀!”
郝刚宝望着琦良,心中很是得意,但嘴上故意吊住琦良,说:“这您可是难为我了,我这人嘴碎,不想点儿法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不住呢!”
琦良下意识地急忙从怀里掏出两根金条,塞给郝刚宝,说:“老弟,看在这东西的份儿上你……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郝刚宝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兴奋得简直要发了狂。他托着沉甸甸的金条,说:“看来你老哥确实是有为难之处,你把心该放哪儿就放哪儿吧,我保证不漏半点儿口风儿!”
琦宏不放心地说:“你可要说话算话呀,要不太对不起我们了!”
郝刚宝紧紧握着那两根金条,生怕它们长出翅膀来飞走,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说什么话呢,我拿你们的钱消你们的灾,老天爷看着我呢,这两根金条我一辈子都挣不来,你们要信不过我,我还不拿它呢了!”
郝刚宝把金条往琦良手里塞去,琦良满面陪笑地把金条推过去,卑躬地说:“信得过,信得过,你老弟是有良心的人……”
郝刚宝笑着装起金条,走了。
琦良和琦宏各自长出一口气,走进庙里,关紧了门。
郝刚宝转回身望了一眼破庙,冷笑着猛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