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保持着中年妇女的老道和稳健,工作不紧不慢。她的面前永远堆放着摊开的账簿,笔不离手。她和你说着话,手会时不时在上面写一下,那样子极其讨人喜欢。你永远看不到她闲下来,但是你也永远看不到她累坏了的样子。她说话和声细语,平滑圆顺,上下左右都过得去。每月来度假村做账时,她总会带一些亲手做的成本不大却极其可口的家常菜,招呼孙大草一起吃。她像个女人那样对孙大草说:“一个人出门在外,要注意身体。听说你对自己要求很严,和员工一起吃水煮白菜。”孙大草说:“生活俭朴点,对自己有好处。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吃饭跟做人一样,少吃一口没什么,多吃一口则可能就会有什么,不是消化不良,就是其他疾病,还有可能导致别的问题。”吕部长说:“这话传得很快,大老板多次在大会上重复你这句话,教育我们要本分做人。”作为回报和礼尚往来,孙大草也请她去村边娟娟开的农家小饭馆去吃卤肉和炒面。吕部长来一趟要待好几天,全度假村只有孙大草一个人能陪陪她。一到天黑,所有员工都跑没了。孙大草陪她散步,陪她聊天。度假村地老天荒,两个人干柴烈火。往俗里说,两个人从年龄到身份,从层次到阅历,甚至从个头到胖瘦,床上床下都不差上下。孙大草本来是有心的,他替吕部长想了很多。她是一个女人,在家时和家人热热火火,在这里一个人冷冷清清。度假村又潮又湿,女人天生缺火,一个人有时连被子都暖不热。可是,在孙大草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时,有一天,吕部长喝了一杯酒高兴了,说:“人生在世,相识是缘,能认识你,我很珍惜。”她说这番话时,表情丰富得很,态度认真得很,这不得不让孙大草仔细琢磨。从当时的场合看,像是即兴的,但从遣词造句看,却又像是深思熟虑的。这倒叫孙大草为难了,不好往前了。吕部长是珍惜相识,还是珍惜缘分?是珍惜现在这种客客套套,还是希望发展为刻骨铭心?她这是警告呢,还是表示亲近?孙大草琢磨不透。所以说,大家都是凡人,女人有时候把男人看得太高,这不见得是好事。就像现在,你以为孙大草能听懂你的话,其实没有,还把他琢磨个半死!孙大草无奈了,没招了。每晚话别时,孙大草都用心地深情地依依不舍地含情脉脉地希望奇迹出现地说一句“有什么需求尽管说,不论公私,不论范围”。可是吕部长一直说没有没有。
严格地说,两人的心都没有枯死。他们盼望枯木逢春,盼望星火燎原,盼望有那么一天……
孙大草最近手头有点紧,想了想就说:“对了,今天几号了,上个月工资还没发吗?我去银行看了,工资卡上是空的。”吕部长告诉说:“你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几百块钱,但是还不发。按照大老板制定的规矩,管理层的离职人员,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要等到三个月后才发。也就是说,三个月里准能发现你在职期间的责任问题和管理中的漏洞,足以让你的工资基数变为负数。你们度假村前面换了八任老总,我看了八回热闹。每一次都很精彩。我见得多了,我告诉你,大老板的这个方法妙得很!孙悟空都逃不掉,何况是人,人就更加逃不掉了。所以,关于那点工资,你最好别抱什么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希望等于幻想!”孙大草说:“抱不抱希望咱先不说,要紧的是怎么那么少?心里怪不舒服的,还难听得很。难道真的人一走茶就凉了?”吕部长说:“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是会计,我清楚这里面的渠渠道道。我可以告诉你,这种企业的员工工资,实质上是由大老板凭兴趣临时决定的。所以,随意性很强。我的大概印象是,扣了一套服装费,三百多元。还有两张你签单的招待费和一袋面粉,就剩那么一点了。”
不可思议!孙大草想。发给他的那套服装,上衣是一件棉布短袖衫,下衣是一件薄如蝉翼的西裤。发时是分等级的,只给中层以上管理人员登记。小电工没赶上。后来小电工做了后勤部长,孙大草同意他照着样子采购一套。总共花了不到六十元钱,却扣了孙大草三百元,五倍之多,够黑的!况且,孙大草走的时候还交给了度假村。那两张签单都是地地道道的因公招待,总价值不但没有超过大老板的授权,而且在当时都请示和征得大老板的同意,并且由他的表妹做过审计。怎么现在就变卦了?一袋面粉确有其事,那是粉刷楼房的工程队员揭不开锅时,孙大草派人送去的。本来,粉刷楼房的工程安排在四月中旬结束,可马上到五一黄金周了,工程还剩一大半。因为没有预付款,工程队队员差一点跑完,剩下的生活无着落。孙大草让工程队长写了借条,给了他们一袋面粉,说清的将来从工程款中扣除。
八方度假村开业四年时间,前后用过八个老总。孙大草是第九个。当地一位政府官员说:“八方度假村三天两头在换老总。有时候我们上午打电话是一个人,赶到下午去时,就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了。政府机关的一把手要像你们这样不停地换,中国不乱才怪呢。”据说这些匆匆过客中,没有几个人拿全自己应得的工资。所以,这些年里,这里就一直上演着要工资的闹剧。第一位老总离任后,为工资的事把大老板告上了法庭。当事双方对簿公堂,唇枪舌剑,最后还上了报纸,还产生了广告效应,影响很大。第二任为工资的事告到了当地的劳动仲裁委员会,闹得不可开交。第三任在当地找了熟人托了朋友。第四任是一个年轻气盛敢作敢为的角色,为工资他多次登门,吵翻以后,雇佣了专业讨债公司,以致打得大老板头破血流。从那以后,大老板开始雇佣了形影不离的保镖。第六位女前任的做法是许多人当作佳话传下来的。据说她很能干,离职时非常成功地携带了比她的应得多出十倍的款项外逃。但这种做法后来者无法仿效。因为自那以后,财务大权就由他的表妹把着。每动一笔钱,他的表妹在事先已经向上汇报并且搞了仔细的审计。第八任为工资的事,去找了电视台和两家报社……总之,为要工资,离任的老总们采取的手段五花八门,发生的故事形形色色。孙大草想,他不应该像他的几位前任那样,为要工资搞得不可开交。
吕部长伸出手说:“再见,虽然不想分手,但是,我们还是去别处转转为好。”孙大草理解,她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在一个刚炒了老板的人所开的庄园里待得太久或者公开消费。吕部长又说:“话传出去,大老板会怎么想?民营企业的老板,惩戒员工易如反掌。要不这样做,怎么体现老板的权威呢?”她笑了,却笑得十分勉强。
孙大草笑笑:“也是也是,还是不越雷池为好。改日我选地方招呼你们全家。”她会意地点了点头。
送吕部长一家人走出大门后,孙大草的手机响了。吕部长说:“公务繁忙啊,再见,再见。”孙大草就势挥挥手说:“不送,不送。”孙大草并不虚荣,他讨厌那种一拿起电话就说在忙这忙那的人,尤其是对人说他在外面吃饭的人。吃一碗牛肉面也这么说,好像他天天吃大餐,好像饭局挺多一样。虚伪透了,虚荣透了。
孙大草从不这样说,即便在吃也不说。但孙大草还是要感谢这个电话。这个电话适时地体现了孙大草一如既往是个大忙人,他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永远不会闲置。到哪里都是一样。站在游人穿梭的枣园别墅大门口,孙大草感觉良好地挺起腰板,并且用一只手插在腰间开始接电话:“喂,请问是哪一位啊?”电话那头说:“孙总啊,最近好吗?很想你啊,你在哪里?”孙大草重复问了一遍,那人才说:“我是焦经理啊。”孙大草哈哈大笑:“有消息说,一根电线杆子倒了,砸了十个人,其中九个经理,一个还是经理助理。经理太多了,你是哪个焦经理?麻烦你报一下尊姓大名。”对方说:“我是想报名字来着,但我怕你想不起来。我是粉刷楼房的那个工程队的经理。”
嘿呀!孙大草心里一惊。真是邪了,说曹操,这曹操还真就到了。孙大草说:“焦三窟同志,有一袋面粉的事,我正要找你呢。”焦三窟说:“那好啊,我来看看你,咱们喝两盅。”孙大草听到开口说吃就不大不舒服,说:“我在枣园别墅。可我这里不具备吃饭条件,吃不上也喝不上的,咋弄呢?不好意思!”焦三窟哈哈大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请你,我们找地方消费。”
听见对方这么客气,倒把孙大草弄得不好意思了。不就是一袋面粉嘛,看人家多么在意,多么看重这件事情。要不老话怎么说“种瓜得瓜,只要种下”。这么说来,是自己心眼小了,微不足道了,小肚鸡肠了,灵魂龌龊了。可是,孙大草又想,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感觉,焦三窟似乎不这么具有君子风范,他可能为一袋面粉专门请我喝酒吗?有案可查,在八方度假村时,他可是出了许多洋相的。有些洋相孙大草至今在还历历在目。
举着电话,孙大草糊涂了,真的糊涂了。怎么办呢?孙大草想起来了,孙家人孙膑说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孙大草就说:“无功不受禄,我可消费不起。我要去一趟县城,有什么事,不妨在电话上说说。”焦三窟说:“没什么事。孙总尽管放心,什么事都没有。好久不见了,怪想的。仅此而已,真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们坐一坐,啊,就坐一坐。”
焦三窟越这么表白,就越是适得其反。孙大草不知道这人到底要干什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的心里越有些发毛。他不会是来找事的吧,孙大草想起了被他辞退的那个瘸子保安。焦三窟会不会像那个保安一样对付他?
平心而论,焦三窟的队伍在度假村搞粉刷时,孙大草绝对没有和他们过意不去。农民出身的孙大草,仍然坚定不移地爱着农民。在城市,在那些和农民格格不入的地方,看见以农民身份出现的人,孙大草的心里就酸酸的,涩涩的。孙大草不知道他这算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吗?安得广厦千万间吗?孙大草不知道。
但这却是真的,怪得很,无一例外。孙大草因此而更加相信,中国的未来在农村。孙大草和来度假村干活的那些农民兄弟前世无怨今生无仇,他就干的那份工作,他也只对那份工作负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对于工程质量,当时有人劝过孙大草,劝他别那么认真。可他做不到,食人俸禄,为人效力。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再说了,孙大草不想听见别人贬低农民,说农民的活干得不好。孙大草压根就不想把一个干得不好的工程或者工程形象留在那个度假村,让人评说,让人指指点点。所以,孙大草狠抓工程质量。
不过,对于身上早已没有了农民气息的焦三窟,孙大草则有些烦,甚至是烦透了。焦三窟长一脸大麻子,穿高档西装,却看起来歪歪扭扭,正所谓穿着龙袍不像太子。四个月前,他的工程队在度假村干活时,这人偶尔来趟现场。来就来呗,却非要来出个另类的样子。开着个丁零当啷浑身散架的切诺基,一左一右带两个情妇。来了自然是要吃要住,可每次都是不想签单就想溜号,弄得总台上那个大老板的女人满院子找他。关于这一点,大老板是有明确交代的:记好账目,秋后一起算。一个吃饭住宿连单都不埋不签就想走掉的人,你带那么多情妇,不像耍派,倒像逃难。孙大草见过耍派的男人,鼓鼓的钱夹子一甩,钞票能自己弹出来。焦三窟和人家相比,天壤之别。
施工领域有个现象,盛行得很,时髦得很。那就是有门路的投标,没门路的干活。换句话说,叫中标的不干活,干活的中不上标。焦三窟包下这个工程后,再转包给他的下级组织,下级再转包给更下一级组织。三倒油葫芦之后,最下层的利润已经很薄,真正干活的人无利可图,所以,那种偷工减料可想而知。所以,他们干的活让孙大草哭笑不得。都什么年代了,墙体涂料已经发展和更新到能洗能擦,可以和油漆媲美的时代了,可焦三窟的队伍还在用那种动不动蹭人两个白屁股蛋子的大白粉。
按照施工程序,粉刷房子必须逐间进行。粉刷之前,应对墙体进行处理。应该先铲除旧的黄的已经起皮和剥落的老涂料层。可他的工人干活时,有两个非常怪异的现象。第一,他们不是先仅一层楼或几间房子集中粉刷,而是企图在整个酒店同时开工。那时已经到了春天,酒店陆续有客人人住。孙大草要求他们干完一层,交工后再干另一层。那个整天把手插在裤兜里摇头晃脑的小个子工头把头摇得活像拨浪鼓。他说得很在理:“你不懂,刷房子不可能一次刷成。这其中有许多工序,要刷两三遍才行,要翻来覆去地刷。”但是孙大草不明白,这段无疑是非常正确的理论,和他们要在偌大一个酒店同时开工有什么直接关系或因果关系。时间长了孙大草才知道,他们使用这种牛头不对马面的外交辞令,不是水平低而是水平太高。这种方式绝对有它独特的目的、效率和效力。这种方式首先企图把你搅晕气晕,最好把你搅死气死,然后他们浑水摸鱼!几次交锋之后,孙大草以牙还牙用同样的方法对他说:“你能不能把你的手从裤兜里拿出来说话?手是人类的劳动工具,手创造了人类。你知不知道,一种生物的某个器官如果长时间不用,那么这个器官就会退化。如果人类这双万能的手从你身上开始退化,你就是人类的罪人。毫无疑问,那也将是人类最大的不幸。”孙大草说得义愤填膺,也不知道那个小个子工头听懂没有。第二个奇怪的现象是,在铲除旧的黄的已经起皮和剥落的老涂料层时,工人们专拣平整的光洁的完好的墙面铲。像专搞破坏一样,看着让人来气。剩下那些裂缝很多的黄的已经起皮和剥落的真正需要仔细铲除的拐角、不平段面和吊顶的石膏板花纹里,却没有人去铲除。孙大草后来知道,他们的计费方式是按每个人粉刷的墙面面积的多寡,难怪工人们干活时避难就易,干活时挑挑拣拣。
那阵子,度假村和工程队之间的问题很多,矛盾也大。工程队是公司工程部招来的,工程造价、结算方式等等都由工程部说了算,度假村只负责工程质量及质量验收。这就形成两张皮,耍人的是公司工程部,而得罪人的却是度假村。
度假村的人手极缺,坑多萝卜少。而工程质量的好坏又事关重大,马虎不得,所以,派谁去监工就成了当务之急,成了头等大事。监工的这个人应该勤快负责,懂业务,这个人还应该有原则性,应该坚定不移地坚持原则。可是在这个度假村,这样的人太缺了,说凤毛麟角都不过分。其实,以孙大草喝过的墨水和见过的世面,处理这种小事,实在是轻而易举,实在是易如反掌,实在应该是不在话下。他可以派一个大老板的至亲去,将来的工程质量、吃没吃回扣等暴露出来的问题,都可以让他们在嫡系和亲属的圈子里互相猜忌,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可是,孙大草派不动这样的人。孙大草一连派了好几个,人家都以工作忙为由推掉了。工作忙确是事实,一个萝卜几个坑,可是,这些人推卸工作的渠道实在叫人忍无可忍。他们都是上告到大老板那里,再由大老板打电话客客气气地推卸掉,就好像孙大草是大老板的老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