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严峻帮孙大草推掉预订的那批客人。电话那头，客人暴跳如雷。严峻说：“没办法。这几天生意火，客人都要亲自上岛预订，预先交足订金的。”放下电话，严峻挤着眼对孙大草说：“不是孙哥惟利是图，不讲信誉，而是现实就成了这个样子，一切都在按经济规律办事，都在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商人讲经济效益就像农民追求粮食高产一样，无可厚非。”她拍拍孙大草的胳膊说：“孙哥已经过了经商的第一关，已经是一个能抹得下脸皮、横下心来，把金钱放到第一位的商人，你已经成为我们的合格成员了。”
中午时分，有客人来投宿。孙大草说：“请稍等，这几天住房太紧，让我落实一下有没有床位。”他跑到另一间房子把电话打给李四说：“这里有客人投宿，预订的客人不会放水吧？”李四说：“怎么会呢？客人已经在路上。”孙大草于是踮着小步跑到上门的客人面前，点头哈腰地谢绝并且一直送出门去。
下午，芦草丛人声鼎沸。孙大草写作累了，丢下笔出来活动一下，并且情不自禁地朝芦草丛望望。
可是晚饭之后很久了，还没见李四送客人过来。孙大草去芦草丛看时，见客厅有几个人唱歌。他问李四：“给我的客人呢？”李四笑笑说：“客人不来了，你的床位赶快卖掉吧。”孙大草差点背过气去，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妈个巴子！让车撞死。”因为当着客人的面，他只能勉强挂着笑说：“我被你耍得不轻，客人不来早说一声嘛。”
孙大草快步回到别墅，迫不及待地找到黄金公司客人留下的电话打过去。他在电话里一个劲地赔不是，说好话，把头点得像鸡啄米。对方根本不听孙大草哕唆，说：“算了算了，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跛脚商人，不懂诚信，不会经营。我不想浪费你的电话费，也不想听你解释。我没时间听！跟哪个师傅学的？你经营这么一个小庄园就这么不讲信誉，就这么出尔反尔，你要是经营黄金，还不把国际黄金市场给搞乱了。现在谁还再敢相信你？以后我们永远不会再去你那里了，你就作茧自缚自作自受去吧。”说完对方咣的一声就挂断电话。孙大草逃也似的跑出办公室。站在院子里，看见各庄园热热闹闹，人来客往，他的心里充满懊恼。孙大草在清冷的别墅里来回踱步，摔东西，吸烟。还不解恨，又打电话把严峻美美地数落了一顿。
昨夜一场秋雨，熟透的红枣从绿叶间跌落下来，染红了半边院子。触景生情，黄金公司那个婀娜少妇的声音又在孙大草耳旁响起。一个月前，她盯着满树指尖大的青枣，用朗朗的声音问：“什么时候枣儿红？”她露出雪白的牙齿说：“我记住了，中秋节。一定给我留着，到时候我就来了。我自己上树去摘，那种感觉才叫好呢。”她对她的女伴说：“小时侯我爬过外婆家的枣树，有一次还挂破了裤子。”说完她咯咯地笑个不停。
老天不公！漂亮女人的生活总是那么丰富多彩，记忆里总有那么多值得回味的东西！回忆过去或展望未来，都是那么其乐无穷，那么富有感染力。而孙大草则不是。孙大草一离开娘胎，就被丢进风雨中，任风吹雪打，任严寒酷暑，任日晒雨淋。外婆的故事里没有他，他的故事里也没有外婆。
今天是中秋节。如果没有李四的节外生枝，如果没有孙大草往奸商队伍的拼命靠拢，这个婀娜的少妇现在应该领着她的人马在这里攀树，摘枣。现在的枣同别墅应该是竿起枣落，笑声朗朗。可是，这一切却被孙大草的无情无意无诚无信给改变了。这种美丽消失了，而且永远永远地消失了。孙大草不明白，小奸商到底离诚信经营、离市场经济、离人性有多远？小商人什么时候能从这种损人又不利己的半瓶咣当中解脱出来？
别墅里冷冷清清，空气里弥漫着丝丝凉意。孙大草孑身一人在院子里张望，故人吟诵中秋和感慨人生的诗句萦绕在他的脑际。过糊涂了，中秋是不是重阳？不是？那么，再过多少天是重阳？重阳似乎是老人的节日，自己怎么就惦记起这个节日来了？“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换了人间。”这是哪个伟人的诗句？大气磅礴。怎么这么糊涂？鲁滨孙是怎么记日子的？他给一个人起名叫星期五，因为他遇到那个人那天是星期五。孙大草进屋打开电视，几个信号好一点的频道上都在打打杀杀。看看《牛郎织女》，怎么牛郎织女也打打杀杀的？狗屁编剧，狗屁导演！
孙大草去拣院子里落下的枣。入秋以来，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满院子拣枣”。正拣着，田芳发来一条短信：“又是一年落叶黄，一层秋雨一层凉。中秋佳节倍思亲，一条信息带六香。一香送你摇钱树，二香送你贵人扶，三香送你生意好，四香送你没烦恼；五香送你钱满箱，六香送你永安康。”孙大草笑了。这就是田芳的诗！所思所想昭然若揭。田芳凭着发表了薄薄的一本诗集，这一次居然成了副县长的人选。有她公公这个后盾，她已经胜券在握。她开始忙了，不能和孙大草一起过中秋。但是，凭这种诗能当县长，但却永远成不了诗人，这是一定的。她又发来第二条，没什么意思。第三条是：“今年流行不送礼，托个蚊子来看你。从头到脚亲亲你，千万不要打杀伊。如果有点痒兮兮，那是我在祝福你。如果疙疙瘩瘩地，那是祝福应验哩。”孙大草回了她一条：“八个蚊子一盘菜，咬得客人不敢来。大草本人有能耐，他把蚊子当铺盖！”
严峻也发来一条：“中秋夜我在月宫宴请你。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清蒸浪漫，红烧祝福，水煮团圆，油炸快乐糕，真诚温馨汤，十分开心果，温暖幸福酒。敬请光临！”这简直是一个短信骚扰的时代！看着短信，孙大草兀自笑了。他想起原来看过的一条短信：根据全球市场调查，99％的痴呆症患者都用大拇指查看短信！你不用改了，已经晚了！！病情严重的还会傻笑。孙大草正自惊叹这条短信作者的幽默，严峻就进了院子。说：“中秋快乐！孙哥也拣枣？”孙大草说：“孙哥吃五谷去茅房，拣枣何妨？”她就咯咯地笑个不停。孙大草喜欢听她的笑声，朗朗的，像风儿吹过原野，有着巨大的磁性和穿透力。笑罢了她问：“小说写得咋样了？”孙大草说：“才开了个头。”严峻说：“小时候老师说，一篇文章开了头，就等于完成了一半。你把写好的开头给我念念，我看吸不吸引人。”孙大草干咳两声说：“念了。在一座远离愚昧的荒岛上，居住着极度文明的狼虫虎豹。有一个叫做枣园的部落里，人们和睦相处，从来没有争斗。丰衣足食，太平盛世。莺歌燕舞，鸟语花香。每天清晨，有个老头在拣枣。他躬着颈椎有些疼痛的脊背，老态龙钟。他的白髯在晨光下闪闪发光，令追星和爱美的女人望而却步。——就写到这儿。”
严峻正听得入迷，半天才回过神来，才开怀大笑。笑罢说：“太精彩，能打响！”又问：“中秋节怎么过？”孙大草说：“你不是要在月宫宴请我吗？我去月宫赴宴啊，弄不好我就是吴刚了。”严峻小声说：“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是吴刚。”孙大草知道。孙大草想，嫦娥时代多好，那时候没有货币，只有一条天河，逾越天河应该容易。谁发明的货币，货币给人造成的阻碍，远比天河难以逾越。
严峻说：“我约了几个人来陪你过节，还给你赔不是。”孙大草抬头看时，张丽、小徐和李四走进别墅。孙大草笑脸相迎说：“好端端地赔什么不是，还惊动董事局两位主席？其实，做我们这行，被客人涮是常有的事嘛。”严峻说：“你能这么想就好，要不然，我们会说你小心眼。”孙大草看一眼李四说：“小心眼没关系，只要不是缺心眼，只要不再被人有意捉弄就行。”小徐说：“见外了不是？谁敢捉弄孙哥，你说出来，我把他的脸打成彩屏的，脑袋打成震动的，耳朵打成和弦的，鼻子打成直板的，门牙打成翻盖的。总之，我把他捣鼓成二手的。”严峻说：“徐哥你再别提打人的事了，别像电视上一样打打杀杀的了。都啥年代了？和谐社会，你咋还打打杀杀的呢？上次打人的事还没摆平，还不忌病。知道不？现在是法制社会，打人可以，要用钱打。有那些钱干啥不好，干吗去教训坏人？坏人应该由坏人的父母去教训，谁让他们把坏人带到这个世界上？”小徐说：“我错我错！以后谁就是干啥缺德事，咱也不管。等缺德事干多了，让老天惩罚去。”孙大草看一眼李四说：“老天应该启动惩罚程序了。你说有些人，他也不干违法事。他就干坏事，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们还拿他没法了？”小徐说：“不一定。等我哪一天成亿万富翁了，我就专门拿出一部分钱来，去去这些人的毛病。”尽管孙大草这么刺激李四，李四一直低头不语。
孙大草说：“张丽难得有空？”张丽点点头。严峻小声对孙大草说：“他的相好回家过节去了。”又说：“咱们进入主题吧。为了表示对孙哥的歉意，我们今天的生意都不做了，专门陪孙哥打麻将。”孙大草笑了说：“大概是没生意的缘故吧！也难怪，中秋是团圆节，客人们都在家里团圆呢。”
说实在，对于麻将，孙大草是既爱又恨。只所以爱，是因为他刚学会。只所以恨，是因为他每打必输，是常输将军。他的第一场麻将就是以输钱为目的开始的。有一天，他的一个卖酒的女邻居扔给他300元钱说：“陪首长打一场麻将，我的酒全靠他们销售。这些钱输掉为止。”自学打麻将的这些年里，学费交了不少，但是长进不大。这难怪，他打麻将不大认真，输了赢了一样傻呵呵的样子。人家打错一张牌，第二天还在思考着补救办法。孙大草一晚上打错几把牌，错在哪里第二天一概想不起来，这叫学不专一。正如学生上课，不一门心思，不温故，哪能知新，哪能进步？所以，麻将对于孙大草，是“不打就想，一打就输，打完就悔”。孙大草说：“你们四个刚好，我当服务员。”
小徐说：“哪敢哪敢？我有事，老婆正在园子里发火。她有心脏病，惹不起，我得回去。你们玩吧。”
孙大草剜了严峻一眼，严峻知道是为昨天的事，赶紧把头转向一边。孙大草看李四，李四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孙大草无奈地摇头，随大家一起坐在了麻将桌上。
秋高气爽，几个人就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玩。台阶上阳光充足，透风，又居高临下，门外的情景一览无余。整理牌时，严峻说：“我出一个谜语，谜面是：见不着梦里都想，睡觉不香；见着了又摸又打，通宵达旦。谁能猜着？”她眯缝着眼，笑眯眯地看了每人一眼。李四说：“是你和你徐哥。”严峻说：“不许往歪里想，打一娱乐工具。”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麻将！”
打到下午，门外开来一辆轿车，走下四个人来。孙大草接客有个习惯，那就是看着顺眼的接，不顺眼的理都不理。开业那阵，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报纸，门外来了客人，他从报纸边缘看出去。如果来人顺眼，他会放下报纸朝客人点点头，客人就会进到院子和他搭话。否则，遇着那些抱着猫还拉着狗的，那些男人看着小气、女人看着难缠、进门就挑三拣四的，那些被丈夫打得鼻青脸肿、与情人偷跑出来而一路上又吵吵闹闹、进到房间还意见不一致的等等，孙大草会旁若无人接着看报，有时还会把一条诸如网上转载的明星绯闻之类的旧新闻哇哇地念出声来。游客转悠一会儿，便会知趣地走开。这有好处，孙大草的客人就很少有逃单或讨价还价或大吵大闹的。
可是四个人打牌，情况就不一样了，更何况这是些职业成习惯、习惯成自然的老板。因此，时不时会有人职业性地张望一下，别的人还会不由自主地跟着看。这是生活中一种极其普遍的现象，也是灵长类动物的一个共性。有人在城市的马路中间望天，一会儿望天的人就把马路堵了，说明这种共性相当严重！
那四个客人一下车，麻将桌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朝他们看。于是就有了对话，于是客人就进了院子。张丽说：“快快快，有生意了。是我们给你带来的福气。”孙大草说：“兵来将挡，水来土埯。你紧张个球？”他们开始与客人谈判，讨价还价。客人要两间房，每房八十元，吃家常便饭。孙大草正犹豫，严峻悄悄说：“好着哩，光住宿费就一百六十块，还发什么愣？”又从她的庄园叫下来一个服务员做家常便饭和招呼客人。
把客人安顿停当，张丽说：“正过节哩，回去也没事，我们接着玩吧。”大家也都不想走。只是太阳落山后，台阶上有些凉，他们就把桌子搬进房间。这时，客人中一位骨瘦如柴的中年人进屋打听小姐的行情。孙大草问：“你们从哪里来？”那人想了一下说：“外地。”李四说：“各地的行情都差不多。”客人说：“给我们找三四个，要好的。”张丽说：“其实男人也就图个外表。”李四说：“你不服气什么，有本事也长个俊样子出来。”张丽说：“我就长这个样子，东西好就行。”张丽的脸上一阵不自在，偷偷看了客人一眼。客人也把张丽多看了几眼，然后说：“这四个小姐里要一个良家妇女。”张丽问：“要良家妇女做啥？”客人说：“唠嗑。”又盯着张丽看，直到张丽把头低下去。严峻只顾看牌，并未注意客人的眼神。说：“那么漫长的夜，你就一直说话？”客人说：“这你就别管了，知不知道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张丽的脸上又一阵不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