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沐阳拢了拢玄色衣袖,握住白瓷茶杯的右手顿了一顿,微微挑眉看向海棠,想是有些不解她怎的突然问起这个,嘴唇微微张着到底也没说出些别的什么,只轻飘飘的回了一句,简短得很,“原本是有的,后来借给了一位故人。”话毕,一口将杯中的冷茶饮尽,神色如常。
大红蜡烛燃的劈啪作响,烛泪滚滚滴满整个银台。海棠一双杏眼张的老大,原来这法术还是可以外借的,可以向别人借,也可以借给别人,不过比这更稀奇的是,照沐阳一贯锱铢必较斤斤计较的性子,又是哪个胆子大成这样要冒着负债累累几千几万年甚至大半辈子的光景敢同他借东西。想想光是六千两的卖身契,他便要讹她几百年的苦力,想来他几十万的修为当中,堪堪将放高利贷这项参得很透。
海棠的身子颤了颤,不自觉地弓着背挪动了两下,想寻一个离沐阳远些的位置坐着,怎奈这方床榻不过六尺,且虽然新漆过,一派端庄祥和的大红胭脂色,却还是架不住年长日久不饶人的岁月,榻上人轻轻一动便会吱呀作响,如此静谧的夜,如此平和的人,再衬着桌上轻轻跳跃的灯盏火烛,海棠觉得这一连串吱呀声委实大了些。
正待她面色尴尬地寻着一处理想中的位置坐定时,抬头憋见沐阳微微皱眉一脸疑惑不解的神情:“你是…觉得我挤着你了?”
海棠摇摇头,一边讪笑着抬手做了个望您坐得舒心的动作。
“还是……你尿床了?”
海棠听闻感觉一阵晕厥,强撑着继续摇头讪笑。
“说,怎么了?”沐阳撂下手中瓷杯,侧过半边身子坐得靠里些,想想又往后挪了挪抬起脚搭在烛光照映下甚是光裸的床沿上,靠着墙壁好整以暇地拢了拢袖子,环着双臂等着海棠交代。
小丫头一看这架势,心想保不齐又是不老实交代便捉住捆了扔到墙角反思检讨的下场,立马就怂了,道:“我本着一颗慈悲为怀的心,虽觉得肯向你借御火之术的这位兄台着实勇气可嘉,可一想到他因还不清你巨额的利息即将落个亡命天涯或是终生为奴的下场,觉得实在可怕……可惜。”
沐阳挑挑嘴角,无奈弧度实在太小,让海棠分不清他是开心得笑了笑还是气得抽了抽,没敢说话,又继续缩回去老实坐着。
半晌沐阳沉声应了,算是对她慈悲心肠的回应总结,却是这样令她摸不着头脑的一句:“你居然是这样想我的?”声音极低,混进外面贴着窗户徒生的一阵大风之中,他面上似笑非笑,又是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道:“算了,且与我说说你的秘密吧。”
海棠端端坐着,摇头晃脑很是得意,讲人八卦这个本事,四海八荒司命第一,她便是第二。司命因有神仙的道法戒条框着,不可大张旗鼓过于肆意妄为,于是这项不慎光明磊落却又往往无伤大雅的重任便落在她海棠细嫩的肩膀头子上。她记性向来不大好,不过看过的什么野史外传并不少,激情四射处也不曾忘却太多,上至天君老儿,下至冥府判官,各中花花草草燕燕莺莺,倘若提个头,她大抵还是可以添油加醋说到底的。于是她常常想,恐是凡间那些酒楼茶肆优秀的说书先生也多少盛了司命星君的恩情,上辈子也在他坐下当了几年仙徒,这辈子寻了个说故事的营生,堪堪混口饭吃,不至于过得太清苦。
沐阳神色淡淡,倒不像是什么太喜说人八卦之人:“我也没什么太想知道的,我同你讲了一个我的。你也与我说一个有关你的吧。”
海棠见他要求这样少,心中着实为他错过如此大好机会感到惋惜,心想沐阳这个人甚是无趣,怎就没有一个什么特别想知道的事呢?热情虽退了两三分,面上却还是神秘兮兮果真一个业界良心。
她故意压低声音,显得很有气氛:“我自千年前醒来便没流过一滴眼泪,师傅说,我性格果敢坚毅,世上恐怕没人能让我落下一滴泪来。”
屋内一片寂静,红烛背,绣帘垂,不知怎的竟让人生出一种内心微凉的感觉,戚戚然,似有梵歌轻扬。
之前海棠看过一个本子,讲的是太阳神君炎华同司烛女官离洛的故事。故事里说,离洛原是佛祖案前的一个女弟子,摒弃七情斩断六欲心静如水,待修业课满后便回九重天做了个神女,应了原身掌管凡间火烛。炎华不知做了几多万年的仙职,堪堪佑护凡间日头东升西落,维持四时更替风物长新,奈何出了一回仙殿赴了一回晚宴,好巧不巧的与顶替姐妹照看晚宴灯火的离洛遇上,硬生生扯出一段孽缘。其中各中纠缠自是不会少,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多少次,最终还是落得了个飞蛾扑火红烛燃尽的结局,想当然,神女离洛是死了的。有人曾言,在此之前红烛点灯是不会落下烛泪的,想是它们上天入地唯一得了些姻缘慧根盛了道法仙气的祖师奶奶也没有挨过情劫,这一趟果真爱得惨了,所以祖祖辈辈替她祭奠缅怀这段初生即死的爱情。看这一段的时候,海棠委实觉得心间上有一点点酸楚,红尘百态人生四苦,这一桩却是有些伤情。
海棠忽然很想将这一段讲给沐阳听,如此寂静平安的夜,如此凄然哀怨的故事,不知他沐阳有些冷漠至少看起来常常清静无妄的内心是否能够将其中一番酸楚领悟得到,之前她给司命讲时,他的反应是令她失望的,可能因为看得多了,他并不以为这一桩有什么不同。可她就是觉得,这其中必是有什么令人分外感慨的地方,遗憾自己讲不出来说不清楚,一直不能找个理由说服师傅。虽说不抱有太大希望,但还是寄希望于多一个人能再帮自己找找,兴许这一次,便了悟得道也未可知。
沐阳静静听着海棠说完,面上是少有的认真肃穆。灯光甚是微弱,海棠未分辨得清其中是否真的夹杂了一瞬的寂寞伤痛,却听得沐阳缓声开口,竟是悟了:“眼泪。”她眼前一亮,是了,就是这个。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问师傅眼泪是什么,师傅告诉她说,眼泪是件很宝贵的东西。那时她就想问,这么宝贵的东西,为什么她却没有。
原来,世间所有宝贵的东西都不是说有就有的,必将经历一番劫难,尝尽大喜大悲方能够修成正果。她道法浅薄,记忆中未尝经历过什么太大的劫难,没有也实属寻常。
不过倘若说这烛泪是老天对她司烛神女离洛轰轰烈烈一场爱情的报偿,倒不如说成是她这一生最绵绵无期刻骨铭心惨重无比的代价,千秋万代的缅怀祭奠,终的,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