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海棠悠悠转醒,已是第二日巳时,窗外天光大亮,雪花轻飘飘地打着旋从空中落下,千回百转的,倒看不出有多寂寞。昨日同沐阳稀里糊涂地讲了许多话,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如今月白色的丝绵轻柔的搭在她脖颈下方,炉子烧得暖暖的,上方架起的水壶正咕噜噜地冒着腾腾热气。
塌下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双绣鞋,海棠记得自己昨日上床之前好像和沐阳打闹了一番,一双鞋被踢得老远,如今也不知它们是什么时候自己跑回来的。四顾瞧瞧唯见竹帘后隐隐有一道人影,循着袅袅茶香,海棠静悄悄地下了床,赤着脚走到茶室跟前,竖起一根指头轻轻挑开竹帘。
“咦?你何时弄来的这等好茶,快给我瞧瞧!”海棠跪坐在白玉小几旁,拾起案上的白瓷茶杯,低头轻轻嗅了嗅,又开心地浅浅抿上一小口。
沐阳此时正握了本书一边闲闲看着,一边喝茶打发时间,忽的听见竹帘轻响,一张笑脸盈盈出现在自己面前。姑娘眉眼弯弯唇色饱满,长发及腰犹如江南水畔那万千丝绦柔柔下垂,白皙的脸上浅浅地浮着两道褶子印,未经梳妆却是一副气爽神清。
他见她一口一口喝着杯中的十色锦,也不责怪她怎么不捡个新杯子用,只是上下打量着她今日分外鲜丽的神采,不经意间便看见她偏向一边掩在荼白色衣裙下的一双玉足,几个指头皆是纤瘦细长的,露着圆润的骨骼,像一只白兔一般,这双脚也是极美的。沐阳忽然想起自己园中有一种花,他亲自照看了两千年,胭脂红色从花托处升起,如水雾般氤氲蔓延开来,倘若此刻能摘下捣碎了,染在她圆润的甲盖上,却是正好。
“我故乡有种花,生的极美,哪天你随我去,我便领你看看。”沐阳心中既是这番,声音却还是淡淡道。
海棠一听并没有多大反应,所有的注意力堪堪全都凝在这壶十色锦上。她素来对花草没有多少见识,只真心喜欢曼陀罗,许久也未曾变过。更何况,她虽与沐阳相识已久,却自认与他最多只是对不大能深交的朋友,今日这回就权当是一句客套话应了吧。
沐阳垂了眼帘,眼中似有某种情绪明灭几回又渐渐淡去,再抬头时,已恢复了往日冷清的模样,抬手择了个新杯蓄了些温水,淡淡道:“如若再耽搁些,可能天黑之前就赶不回来了。”
这里夜间迷障重重,之前海棠也是领教过的,听沐阳这样一提醒,方想起一桩正事,原是今日要去探探那处旧址,南冥朝歌公主的陵墓。
海棠本想着时间不早浸湿了帕子抹把脸就走,却被沐阳摁住捆在凳子上灌了大半碗甜粥才出门。她虽然内心是挣扎的,但奈何沐阳做的这碗甜粥实在好吃。除了熬了个把时辰醇香无比的白米,还有些甜甜黏黏地瓜的滋味,外加雪山特有的长生花这味补药,清香滋补,甚是怡人。遂盛了他费心煮粥的情谊,原谅了他一言不合便粗鲁将自己捆了的恶劣行为,安安静静地由着他去了。边吃还边生出个讨打的想法:如若不是这副拘束模样,权当是有一个仆从伺候着自己用膳,如此一想,海棠便面带笑容开心雀跃起来。
沐阳斜了她一眼,大抵是料到她心中不大安分却并不理会,只一把揽过她的腰,低声道一声:“抱紧了。”便乘了风向古墓的方向去了。
海棠听得耳畔呼呼的风声,委实感觉自己的腮帮子一阵酸疼,她哆嗦着手指戳了戳沐阳的胸膛,眼睛却闭得死紧不敢睁开。耳畔隐约传来几声低笑,速度却是缓了许多。待海棠适应时,微微睁眼四处瞧着:少年纯黑色的羽翼迎风展开,四面飞雪,映得他容颜越发清俊,高挺的鼻梁,浓黑的眸子,薄薄的两片唇。天地间清净的白仿佛洗去了他周身混沌的浊气,恍若新生。
他带她统共御风三次。这一次他带她去古墓,有了这个本事,倒让自己平白省了不少脚程,上一次是被天师追杀,她自认为被连累,算是他还情,还有一次……哦,是她记错了,却是那魔君炎炙救她出玲珑局的时候,想是这相仿的一双金羽黑翅迷了自己的眼,那时候,她还不认识沐阳。海棠的手不自觉摸索上颈间,那里有一块冰凉的石头与肌肤相连,是她与魔君的契约。海棠愣了一愣,瘪瘪嘴心想这魔君甚是小气,委实没有一族统帅的宽宏肚量,竟然用块破石头拴着她报恩,赶明儿得空了回去一趟,把这情谊报了算是了事,省着牵扯个千千万万年甚是麻烦。正想着,沐阳低声知会她:“小棠,我们就要到了。”
海棠这才回过神来,把方才乱七八糟有的没的一干事全部放在一旁,打起十二分精神冲着沐阳手指的方向看去。掘人坟墓这等有损法礼之事她之前可从未做过,这会离得近了心中愈发慌乱着实难安。她在心中默默念道,此次果真是没什么办法的办法,待万事圆满之后定是要回来为她朝歌公主上一柱高香的,还望公主大人大量莫要介怀才好。
前方银光大盛,一道无形的阻力似洪水般覆顶而来。海棠双手合十口中默念一句,顷刻间便撑起一道两丈多高的仙障将两人齐齐护住,继续向前探去。那银光原是一方无风结界,将内外分割开来,即阻挡外人脚步唯恐惹了逝者安息又使其中一片太平祥和不受风雪侵蚀,设结界之人果真是一番苦心啊。
海棠内心哀叹一声,是进是退拿不定主意,沐阳依旧揽着她的腰,收了翅羽稳稳落在地上,也施了法术在那护体仙障之上,因乘了两个人的力,仙障外周亦紫亦金,甚是有力。
正思量着,面前银光倏地退去,结界被从内中打开,半晌,从里面走出一个年逾古稀的婆婆。两人皆是一愣,随即收了周身法力立在原地。老人家的驼背像座小山一样微微拱起,双目混沌满脸皱纹,那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如这凉川城漫天的大雪落地,铺满银霜,却细致地盘在脑后,没有一丝乱发。海棠见她独身一人身处结界之中,正待上前询问一二,忽见老人直愣愣地盯着她的面容,右手颤巍巍地抬起,继而全身如枯叶般在寒风中颤抖不已。
海棠见她一副站不稳的样子,顾不得心中疑惑急忙上前搀扶。谁知,手指刚攀上婆婆的衣角,老人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浊的双眼竟蓄出一汪清泪来,沿着她沟壑纵横的一张脸扑朔朔地掉了下来,泣不成声,两人皆是一惊竟不及阻拦。
耳畔传来一阵无比清晰的银铃声,白空为幕,泠泠谱成一支凉薄的曲子。漫天大雪从天而降,穿过结界落在那一树浅粉合欢上。老人跪在冰凉的地上,抓着海棠荼白色的裙摆老泪纵横,嗓音嘶哑沧桑:“大小姐,你终于回来了,老奴总算活着把你等回来了。”海棠不解其意,想是婆婆年纪大了认错了人,只单膝跪地,将衣衫单薄的婆婆护在怀中,想将她带起。
谁知,婆婆死死跪在地上,眼泪从下陷的眼眶中大滴大滴涌出,浸湿了海棠的衣角,身体抖得仿若秋末的枯叶:“大小姐,老奴该死,终是没能护住二小姐,如今她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这墓里只有她最后穿过的一身衣裳,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请大小姐责罚……”哭声撕心裂肺,一声声剜得海棠心口剧痛。
日光冷清,晃得一川雪白。一身长裙的少女忽的身形一晃跪坐在地,背对着日光的荼白色裙裾盛放,与天地一起化成满目苍凉,沐阳赶忙上前扶住她下滑的腰身。年迈的婆婆依旧跪在海棠面前,一下下磕着响头,额头见血,泪眼婆娑几欲昏厥。半晌,海棠睁开双眼,瞳色一片涣散浅红,额间一朵红栀灼灼发光,她侧过头来看着沐阳,没有一丝表情,指着心口的位置,声音轻轻的:“言安,妹妹走了,言安,我这里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