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任凯有些犹豫,斩哥冷冷地问道:“怎么,不想破大案子?”
破大案子,对任凯这样的新警来说,的确有不可否认的诱惑力,但是任凯觉得,如果能调集所有警力对低收入者进行调查,会更快抓住凶手。也许,能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任凯鼓足勇气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斩哥听,斩哥像盯着陌生人一样上下打量了任凯半天,最后不冷不热地抛出一句:“你应该去做政委。”
的确如斩哥所说,分局第二天就下发了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对凶手所做的心理分析报告。报告中推测的凶手的职业背景和经济状况与斩哥的分析基本吻合。市局要求各分局要彻查两年内落户于本市的外来人口,并把排查重点落在了低收入人群中。
散会后,斩哥并没急着离开,而是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抽烟。搭档不走,任凯也陪他坐着。回想起刚才例会通告的内容,任凯有些兴奋,也有些小小的遗憾:如果昨天把斩哥和自己的思路汇报给中队长,没准儿今天能表扬自己呢。正在胡思乱想,斩哥慢悠悠地开口了。
“你说,”斩哥眯缝着眼睛看着面前升起的烟雾,“那二齿铁钩会不会是凶手谋生的家伙呢?”
任凯想想也对,专门为了杀人而拎个二齿铁钩实在不划算,一块砖头就足够了,况且那玩意还不好隐藏和携带——也许二齿铁钩就是凶手平时干活的工具。
“什么人用二齿铁钩干活呢?”斩哥的语调很低,既像发问,又像自言自语。
任凯被这个问题吸引住了,挠着脑袋冥思苦想。视线落在前面桌子上的半瓶矿泉水上,心头豁然开朗。
“捡垃圾的!”任凯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拾荒者。”
斩哥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噌地一下站起来,把烟头一丢,“走吧,开工!”
走到门口,斩哥却意识到任凯还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不耐烦地催促道:“想什么呢!”一回头,却被搭档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
任凯大张着嘴看着斩哥,眼睛里满是惊恐。
“斩哥……”任凯结结巴巴地说:“王桃失踪前……就被我们……你铐在了垃圾箱上。”
烈日下的小巷似乎比街道上还要炎热。任凯竭力屏住呼吸,可是垃圾箱里散发的恶臭还是不时地蹿进鼻腔里。他从路边拣起一段树枝,边驱赶着覆盖在垃圾箱上的大团苍蝇,边在垃圾箱里戳来戳去。
“你干什么?”斩哥皱着眉头问。
“我看看……”任凯一开口,立刻感到扑面而来的恶臭,“……王桃在不在里面……”
“别白费劲了。”斩哥吸吸鼻子,“这不是尸臭。”
说罢,他把脸凑近被撬断的垃圾箱把手,仔细端详着。片刻,他直起腰来,慢慢地说:“是用铁器撬开的。”斩哥看看任凯,又加了一句:“不过,不能确定是不是两齿的。”
回到车上,斩哥把空调开到最大,又把衬衫扣子解开,可是脸上还是不住地向下淌汗。他叼着一根烟,却忘了点,看着窗外出神。片刻,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妈的,不是说要下雨么?”
任凯没心思和他讨论天气的问题,语调都有些发抖了:
“斩哥,凶手可能是个捡垃圾的,强奸又杀人……”任凯舔舔干裂的嘴唇,“王桃被你铐在垃圾箱上,又是女的……她会不会……”
“少他妈放屁!”斩哥粗鲁地打断他,“你死了她都不会死!”
车厢里一下子静下来,任凯看着斩哥不断扭曲的脸颊,再不敢吭声了。足有5分钟后,斩哥突然发动了警车。
“去找王桃!”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相比城郊,这里是更为破败的所在。仿佛是城市的暗疮一样,明明存在,却刻意被人忽视与掩盖。
到处是简易的板建房,歪歪斜斜,似乎随时都可能坍塌,却令人惊异地始终挺立着。街道上是随处可见的便溺,晒干了,留下大片白色的尿碱和刺鼻的骚味。没有风,充当门帘的塑料布纹丝不动。每间房子都被捆扎或散乱的垃圾塞得满满登登。旧轮胎、废胶鞋、饮料瓶在阳光的暴晒下散发出古怪的混合味道,和尿骚味掺和在一起,竟沉淀得有了重量,悬浮在这拥堵的角落里,驱之不散。
某间房子里,王桃靠在一个装满了空饮料瓶的蛇皮袋上昏昏欲睡。肮脏无比的她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十分协调,几乎要和成堆的垃圾混在一起。忽然,门帘被掀开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一盒凉透的蒸饺放在了王桃面前。食物的香味让昏睡中的王桃霎时间精神过来。她急不可待地伸手去抓饺子,因为还戴着手铐,王桃索性双手齐上,使劲往嘴里塞。那人站着看王桃吃饺子,看了一会,开始在屋子里四处踅摸着。片刻,他拎了一样东西向王桃走去。
王桃把一个饺子噎在喉咙里,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举起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子。
寻找王桃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任凯和斩哥一口气扫荡了好几个可能窝藏王桃的地方,却一无所获。最后,在一间私营小旅店里,他们堵住了刚刚被取保候审的老肥。老肥咬牙切齿地说没见过王桃,还说如果找到王桃就第一个通知他,要卸了她一条腿。斩哥盯着他看了一会,转身就走。也许是从未见过斩哥如此紧张的模样,老肥有些肆无忌惮,大声笑问斩哥是不是王桃怀了他的孩子,这么急着找她。斩哥一言不发地抽出警棍抡了过去。霎时间,老肥的头顶血花飞溅。一片混乱中,任凯拖住疯了似的斩哥,一边大声警告老肥。老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嚷着要去见官。任凯掏出三百块钱扔在地上,手指着老肥说道:
“自己去看病。不许生事。你自己的事还没了结,放聪明点!”
老肥骂了几句,拣起地上的钱走了。任凯松了口气,连拖带拽地把斩哥推进警车里。斩哥掏出烟来死命地吸,连吸几根后,突然笑笑:“兔子,有进步啊。”
任凯没理他,竭力让自己依然狂跳的心平复下来。
斩哥捶了他一拳,拎起警棍准备收起来,却发现上面还沾着血,就揪起座套的一角马马虎虎地擦拭起来。
“其实你不用给他钱。”斩哥把警棍收好,“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说罢,他从口袋里摸出二百块钱,递了过去。
“身上就这么多,那一百回去再还你。”
任凯猛地一挥手,啪地一声打在斩哥手上,两张纸钞也随之飘落到后座。
斩哥有些猝不及防,马上沉下脸来,“干吗?发脾气?”
任凯咬咬牙,竭力缓和自己的语气:“斩哥,我们是警察,不是街头的混混,我拜托你下次冷静点行不行?”
“冷静?”斩哥斜着眼看他,“像你那做中学教师的老爸那样,犯了错就打他们手心?你省省吧!”
“操!”任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狠狠地砸了车窗一拳。他把帽子摘下来甩到后座上,沉吟了一下,语气坚决:“斩哥,我回去就打报告,我不想跟你搭档了——我不要做你这样的警察。”
“我无所谓,兔子。”斩哥冷笑一声,“不过你先告诉我,你想做什么样的警察?”
任凯顿时语塞,想了一会说:“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你这样的。”
他转过头,直盯着斩哥的眼睛:“斩哥,我们在一起做的事情,没一件是合法的——跟你搭档,我很累。”
“对付这群王八蛋,就得这样!你以为我很轻松……”
“你自找的!”任凯脱口而出,随后,一阵报复的快意布满全身。
你自找的。如果你不把王桃铐在垃圾箱上,你就不会被无赖奚落,我们就可以意气风发地去抓杀人犯,更不用像现在这样他妈的狼狈不堪!
斩哥脸上的肌肉可怕地鼓起来,每次他下手打人之前,都是这副德行。任凯有些抖,可还是强迫自己回望过去。两个人在封闭的警车里对视,敌意一点点升温,慢慢接近爆发的临界点……忽然,车载电台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叫声:“杏林街水塔下发现一具女尸,附近警力迅速前往支援。重复一遍……”
斩哥几乎把车开进了警戒线,还没停稳,他就跳下车,直奔现场跑去。在场的现场勘验人员急忙要去拦他,却被他粗鲁地一把推开,递到他眼前的脚套也视而不见。
看到尸体了,斩哥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
死者俯卧在地上,打扮时髦,身体曲线玲珑,一看就不是王桃。斩哥避开现场勘验人员不满的目光,擦着汗往外走,却跟疾奔而来的任凯撞个满怀。任凯一个趔趄,目光却始终盯着地上的尸体。看清之后,任凯明显松了口气,然后和斩哥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中队长开了口:“阿斩,你知道些什么?”
斩哥的脸色变了一变,回过头的时候,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不知道。我能知道什么啊?”
中队长盯着他看了一会,把目光转向任凯,“兔子,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任凯捂住脸。
“牙疼。”
回到警车上,两人一时无话。最后任凯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看来王桃没事。”
“未必。”斩哥倒不那么乐观,“别用正常人的逻辑去衡量疯子的想法。”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斩哥没有回答,而是掏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C4一脸疲惫地走过来。他向斩哥要了根烟,靠在车门上抽了起来。
“怎么样?”
C4吐出一口烟:“还是他干的。二齿铁钩,先强奸后杀人。”
斩哥沉思一会,忽然指着C4胸前的数码相机问道:“现场拍完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斩哥一把拽过相机,逐张查看现场照片。
死者皮肤白皙,看上去年龄不大,低胸吊带裙被掀至胸部以上,头颈部被铁钩刨得血肉模糊。任凯看了一会就觉得恶心,把头扭过去看着窗外。
斩哥却看了很久,看完后想了一会,开口问道:“现场发现死者的其他衣物了么?”
“只发现死者的内裤,怎么?”
斩哥没做声,把剩下的大半包烟塞给C4,发动了警车。
开出很长一段路后,一直沉默的斩哥开了口:“有什么想法?”
任凯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那些照片!”斩哥的语气不耐烦起来,“你刚才不是看了么?”
“没有!”任凯的火又蹿了上来,这两个字几乎是嚷出来的。
“靠,这点观察力都没有,做什么警察!”
任凯正要发作,斩哥却立刻换了一种语气:“兔子,饿不饿?”
在路边的一个面摊上,哭笑不得的任凯狼吞虎咽地吃着牛肉面。斩哥吃得很不专心,不停地接打电话。在他和对方的言辞中,任凯听出斩哥正在打探一个地址。面没吃完,斩哥就让任凯付账走人。任凯付完钱,打开车门却不上车。
“我们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斩哥发动了警车,挥手示意任凯快上来。
“从现在开始,我们去哪儿,做什么——”任凯纹丝不动,一脸倔强,“——你必须提前告诉我。”
斩哥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任凯。任凯以为他会甩上车门一走了之,没想到斩哥把车熄了火,掏出烟,一本正经地说:“上来吧,政委,我现在就汇报。”
任凯红了脸,一步跨上警车。斩哥点上一根烟,像看小孩子一般看着他,眼神中充满戏谑。
“注意到死者的后背了么?”
“嗯?”任凯拼命想,最后不得不尴尬地摇了摇头。
斩哥难得地笑笑,用手比划出一个大致的形状:“有这么大一块伤疤,看上去像曾被烫伤过。”
他弹弹烟灰:“像死者那样年轻时髦的女孩,即使在晚上,也不会穿着吊带装,露着那么难看的伤疤满街转悠。”
“你的意思是……死者应该还披着一件外衣?”
“对。但是C4刚才说,在现场并没有发现别的衣物,就是说……”
“就是说,也许是凶手拿走了那件外衣?”任凯兴奋起来。能找到那件外衣,距离抓获凶手就不远了!
“哼,看来你小子还不是白痴。”斩哥发动了警车。
斩哥弄清了死者的身份和暂住地。死者姓陈,安徽人,生前是某楼盘的售楼小姐,和同事居住在本区的一栋公寓里。准备上楼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斩哥突然闷声闷气地说了句:“刚才,谢谢了。”
任凯知道斩哥指的是在现场他没有把铐王桃的事说出来。斩哥突然的善意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含混不清地唔了一声。
死者的同事对警察的来访毫无思想准备,得知死者的死讯后,震惊之余,更为急迫地撇清自己。所以,斩哥很轻易地拿到了死者和她的一张合影。照片上,死者的黑色吊带裙外披着一件淡紫色的短袖衬衫,紫底白花。而且死者的同事证实,死者当天就是穿着这套衣服外出的。
这是个重要线索,手握方向盘的斩哥也显得意气风发。找到那件衣服,就能找到凶手;找到凶手,王桃就没事。大家都安全。
任凯虽然希望斩哥能记住这个教训,但是也不想他出事。偏偏这老鬼不合时宜地来了句“找到王桃非整死她”,任凯叹了口气,不无烦躁地扭头去看窗外。这一看,目光却收不回来了。
几个小混混围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拉拉扯扯。男孩恐惧地向后退缩,眼镜已经被他们打得挂在了腮边。一个小混混揪着他的脖领,嘴里骂骂咧咧地叫嚷着。另外几个在男孩的书包和衣兜里乱翻,书本被扔在地上,几张钞票被他们揣进兜里。最后,小混混们摸出一部手机,男孩拽住手机链苦苦哀求,小混混们连打带恐吓,还是把手机抢过去了。
任凯抽出警棍,转头对斩哥说:“停车。”
“干吗?”斩哥向窗外看了一眼,“少管闲事。”
“闲事?”任凯难以置信地看着斩哥,“这是抢劫啊,大哥。”
“不关我们的事!懂么?”斩哥的语气强硬起来,“我们现在要去找王桃,我没时间跟这些垃圾纠缠!”
“你他妈去找吧!”任凯终于忍无可忍,“我他妈是警察!”
说罢,他就狠狠地拉下手刹。
警车在路面上扭着八字,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停下。任凯冲出警车,大吼一声:“都给我站好,我是警察!”
几个小混混被吓得呆住,醒过神来后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作鸟兽散。任凯一边大喝站住,一边向最近的一个追过去。这家伙是个胖子,追上他并不难。可是任凯把他按倒后,发现上铐不太容易。胖子在底下拼命挣扎,好几次差点把任凯掀翻下去。纠缠中,任凯用余光看到斩哥就坐在不远处的警车里冷冷地看着自己。任凯心里一急,放开胖子的肩膀,伸手就去拔枪。胖子背上一松,立刻翻身起来。任凯被摔了个猝不及防,刚拔出的枪也脱手而去。胖子趁势拣起枪,对着任凯威胁性地指点了几下,转身撒腿就跑。
任凯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直到斩哥走过来,踢了踢他的屁股:“起来吧,废物。”
话音未落,斩哥猛然发现任凯的枪套里空空如也,他脸色一变,立即问道:“你的枪呢?”
任凯茫然地指指胖子逃跑的方向:“被……被抢了。”后面两个字,已经带了哭腔。
斩哥二话不说,拔枪就追了过去。任凯也站起来要去追,两腿却出奇地软,结果一个趔趄,再次坐在地上。
几个人发现这个瘫坐在地上的警察,好奇,又不敢上去问,就远远地站着围观。任凯的目光依次从他们脸上扫过,似乎指望在他们那里找到那个沉甸甸的铁家伙。
枪被抢了。也许会死人。我才刚刚开始当警察。要不要上报。斩哥你他妈为什么不来帮忙。我完了……无数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那几分钟,仿佛数十年一般漫长。
那中学生把散落一地的东西搜罗进书包里,飞快地跑了。
斩哥很快回来了,看到他脸上阴沉的表情,任凯心里一片绝望。
“枪里是普通弹还是橡皮弹?”斩哥劈头就问。
“普……普通弹。”
“操!”斩哥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脑子有病吧,没事装什么普通弹?”
任凯不敢回嘴,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感觉脑袋有一百斤那么重。
斩哥揪起被汗水濡湿的衬衫,焦躁不安地向四处张望着。遇到围观者探询的目光,更是大为光火:“看什么看,都散开!”
回过头,却看见任凯正钻进驾驶室里拿呼叫器。斩哥疾步上前拉开他。
“你干什么?”
“我……我得上报丢枪的事。”
“你疯了吧?”斩哥低声喝道,“不想干了是吧?”
“丢枪不报……”任凯已经快哭出来了,“是要判刑的。”
“没事。”斩哥双手叉腰,眉头紧锁,“把枪找回来就行了。”
“可是,”任凯看看手表,“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得归队交枪了。”
“我来想办法,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