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分局门口,斩哥要任凯留在车上不要动,自己上楼了。大约半小时之后,斩哥走出来告诉他,已经向队里申请今晚值全勤。
“这样,我们还有十六个小时来找枪。”斩哥揉揉太阳穴,“在市里有亲戚么?”
“没有。怎么?”
“你先别回宿舍了,找个地方睡觉去。”斩哥发动警车,“我去找枪。”
“不。”任凯急切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你就听我的吧!”斩哥提高了声音,“跟着我你也帮不上忙。”
他想了想:“去我家吧。”
斩哥的家狭窄而凌乱,处处透着单身汉的狼狈不堪。任凯想问嫂子呢,又不敢贸然开口。斩哥指指冰箱:“可能还有点吃的。你好好睡一觉,记着打开手机。”说完,就拉开门走了。
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任凯站在满是酒瓶和杂物的客厅里不知所措。呆了一会,他摘下帽子,进了卧室。卧室里和客厅一样脏乱,唯一的五斗柜上却一尘不染。五斗柜上摆着一只香炉和一个相框。一个留着长卷发的年轻女人正冲自己笑着。任凯立刻明白为什么这个家会如此脏乱,也明白那天斩哥去墓园拜祭的对象了。
任凯推开床上胡乱卷在一起的被子,躺下。房间里很闷,没有空调,即使开着窗户也热得厉害。仿佛是为了配合这该死的室温,那颗牙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任凯起身去客厅,想找点冰块敷一敷,可是冰箱里除了一碗剩饭和几根蔫黄的芹菜,什么都没有。任凯只好去厨房喝了一肚子自来水,闷闷地回到卧室里躺下。
刚躺下,倦意就扑面而来。可是任凯睡得很不踏实,乱七八糟地做了很多梦。
胖子拿着枪血洗了分局……
中队长冲任凯挥舞着手铐大喊抓住他……
斩哥揪住王桃死命地揍……
一个身影在巷子里挥起二齿铁钩……
任凯猛地醒了,立刻感到额头上刷地一下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床头有一小块亮光,伴随着哇啦哇啦的铃声。隔了几秒钟,任凯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接通,是斩哥的声音。
“下楼。”
大水桶的修车行铁门紧闭,门口的灯箱也没亮。斩哥用脚踢踢铁门,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任凯和斩哥被带到二楼,一间貌似工具房的屋子里,大水桶正坐在椅子上擦汗,身边围着几个光头的年轻人,而坐在他们中间,不停筛糠的,就是那个胖子。
任凯一看见他,几乎要扑过去。斩哥拦住他,径直走到胖子面前,面无表情地问道:
“东西呢?”
胖子本能地向后一缩,用探询的目光看看大水桶。还没等回过头来,已经挨了斩哥一记重重的耳光。
“我问你东西呢?”
血从胖子的嘴里和鼻孔里喷涌而出,他惨叫一声摔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大水桶爬过去。
“大哥……”
“谁是你大哥?”大水桶别过头去,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汗。脸色铁青的斩哥抽出警棍,大水桶见状,把毛巾一扔,抢先一步站在胖子身前。
“斩哥,”他向匍匐在地,不停呻吟的胖子努努嘴,“这不是我的人。我把他交给你,算是个人情吧?”
斩哥扬扬眉毛:“你想怎么样?”
“我刚才问过胖子了,你要找的是枪对吧?”大水桶看看斩哥的腰间,又看看任凯的,笑了笑,“是这位兄弟的枪丢了吧?”
斩哥阴着脸没答话,大水桶更加放肆。他贴近斩哥的脸,似笑非笑地说道:“一支枪换一个人——这买卖很划算。”
斩哥捏紧了警棍,漫长的几秒钟后,他直视着大水桶的眼睛,慢慢说道:“大水桶,你敢跟我谈条件?”
“我可不敢!”大水桶夸张地高举双手,脸上的笑容却一下子没了,“不过我不点头,你看胖子敢不敢开口?”
他看看任凯,转头面向斩哥:“你兄弟这身衣服能穿多久,就看你了,斩哥。”
斩哥看看任凯,又看看一脸无所谓的大水桶,沉吟了一下,掏出了手机。
“烟嘴,给小虎办取保……对,现在……别问为什么了!”
任凯急忙拉住斩哥的手:“斩哥,不能……”
“你别说话!”斩哥挂断电话,看着大水桶。大水桶得意地笑笑,闪到了一旁。
不等斩哥上前,胖子就恐惧地大叫起来:“城隍庙后巷的垃圾桶里!”
斩哥几乎把鼻子贴到了胖子的脸上,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听着,狗杂种,如果我找不到枪,我就把你扔局子里啃一辈子窝头!”
说罢,他转向大水桶:“给我看着他,人丢了,我拿你是问!”
“放心吧。”大水桶撇撇嘴,“反正又不是我的人。”
后巷里一片漆黑,只有两道手电光在晃来晃去。斩哥和任凯头挨着头,流着汗,在一大堆摊开的垃圾中翻翻找找。
良久,斩哥先放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任凯又找了半天,最后把垃圾桶倒过来在地上使劲地磕,除了几片粘在桶底的烂菜叶外,一无所获。
“操!”任凯一脚把垃圾桶踢远,仿佛觉得不解气,又把地上的垃圾踢得到处乱飞。
“行了。”斩哥爬起来,“去找找有没有别的垃圾桶。”
十分钟后,两道手电光在巷口相遇。不用说话,彼此看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是什么结果。
“回去找胖子!”斩哥拉拉任凯,面无表情的任凯宛若行尸走肉一般呆呆地上车,缩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了。
时间已近午夜,这座城市的大半都沉浸在夜幕中。间或有尚未打烊的店铺在车窗边一掠而过,短暂的光亮后,又是无尽的黑暗。
不远处的前方,一家海鲜大排档灯光依旧。随着警车驶近那里,满脸油汗和污渍的任凯渐渐活泛了一些。忽然,他开口说道:“我想喝酒。”
斩哥诧异地看看他,“什么?”
“我想喝酒。”任凯目视前方,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想喝酒。”
斩哥扫了一眼任凯身上的制服,没有犹豫,径直向灯光处开去。
还在吃喝的食客们惊讶地看到两个浑身脏兮兮的警察走到桌前坐下,粗声大嗓地要老板拿酒上来。
斩哥没有理会那些诧异的眼光和窃窃私语,拧开一瓶白酒递给任凯。
“含一口在嘴里,能缓解牙疼。”
任凯照他的话做了。酒一入口,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紧锁眉头,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刺进口腔,但是那刺痛感很快就变成了酥麻,牙果真不那么疼了。
任凯把变得温热的酒咽下去,嗓子眼一阵辛辣,几乎咳出了眼泪。斩哥嘿嘿地笑起来,隔着桌子在任凯的后背上拍了几下。
酒菜上齐,任凯和斩哥都不说话,闷头吃喝。很快,一瓶白酒就见底了。酒真是好东西,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什么枪啊,王桃啊,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没有人注意到蔚蓝色的天幕已经被厚厚的乌云笼罩,云层中雷声隆隆,电光隐隐。
任凯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坐在椅子上摇摇欲坠。同样面红耳赤的斩哥看着他,嘿嘿直笑。
“笑你妈个头啊。”任凯勉强撑起脑袋,“给我根烟!”
斩哥没回嘴,笑着把烟盒甩过去。任凯抽出一根,大大咧咧地点上,刚抽了一口,又咳起来。斩哥撇着嘴去抢他手里的烟,“你还真不是这块料!”
任凯打开斩哥的手,小心翼翼地又吸了一口,觉得适应了,就大口吸起来。
斩哥坐着看他把一根烟抽完,正色道:“差不多了。走吧,再想想别的办法。”
任凯捏着烟头不松手,慢慢地摇摇头:“哪也不去了,我就在这儿坐到天亮。”
他向斩哥笑笑:“天亮之后,我就去局里汇报这件事。只要我汇报了,就不算丢失枪支不报罪。”
斩哥重新坐下来,盯着任凯看了一会:“不想干了?”
“嗯。”任凯移开目光,“不干了。”
斩哥无语,侧身坐了一会,忽然开口说道:“没那么糟,你没事的,放心。”
任凯笑笑,又抽出一根烟吸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气温一点点降下来。食客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没睡的人家,已经开始把晒在外面的衣服收回来。
两个人对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两侧,彼此一言不发。任凯点燃第四根烟的时候,开口问道:“找王桃了么?”
“没有。”斩哥搔搔头发,“顾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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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哥没看他,只是伸出一只手挥了挥,示意他不必说这个。
“还害得你放了小虎。”
“放个鬼!”斩哥突然笑起来,“我刚才打的是汉江食府的订餐电话。”
任凯愣愣地看着斩哥,忽然扑过去狠捣了斩哥几拳,边打边笑:
“你个老鬼,比他妈狐狸还狡猾。”
斩哥呵呵笑着躲避。小桌边的气氛一下子又热闹起来。两个人闹够了,大声嚷着让老板上啤酒。
冰凉的啤酒下肚,整个人惬意了不少。也许是因为结局已经注定,任凯完全放松了自己。
“斩哥,也许以后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做弟弟的,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斩哥剥着花生,脸上有些不耐烦,“你他妈有完没完,我都说你没事了。”
“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好好的。做警察,的确有风险,但也别总是以暴制暴,那不是办法。”任凯凑近斩哥,真诚地说,“不要让心里永远装着恨,学着去谅解别人。”
“恨?”斩哥反问道,“我恨谁了?”
“很多人啊。比方说,王桃。”
“王桃?”斩哥笑着摇摇头,“扯淡。”
“你不恨她,为什么那么对她?”
斩哥的脸色阴沉下来,良久,他从裤袋里摸出钱夹,打开来,指着里面的一张照片问任凯:“她好看么?”
照片上的女人任凯见过,就在斩哥的房间里。他点点头。
“这是我老婆。”斩哥眯着眼,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那时候,整个分局,数我老婆最漂亮。”
“那,嫂子她……”
“五年前,有个小贼偷了台面包车,歪歪扭扭地就开上了街。结果,撞死了我老婆。那时,我老婆怀孕七个月了。”
他伸开双手,相距大约十五公分左右的距离。
“肚子裂开了这么长一条口子。胎儿都露出来了。满地是血。”
任凯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斩哥。
“那个小贼,就是王桃。”斩哥仿佛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那年她十一岁。”
“不到刑事责任年龄……”任凯喃喃说道。
“对。”斩哥轻轻地笑笑,“就像你说的,我恨她,恨死了。我让她做了我的线人,但是她犯事我就抓她。让她在黑白两道都混不下去,但是不得不混——永远像狗一样活着。”
任凯叹了口气。斩哥听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是我现在不恨她,至少现在不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