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旭悄至，天已破晓。
红彤彤的曦阳落在脊背上，驱散了昨夜的寒，照的人慵懒。
穆晨伸了个懒腰跟在师兄身后，行走山间羊肠，随两人落足，微硬的剑草尽数折腰，挤出尚未凝结的露水，有了芬芳，清幽深处的虫儿也止了鸣唱。
“总之，一言难尽……一会你便知晓了。”许是觉得肃静无趣，麻子脸师兄找了句话头，只是这话怎么听都让人觉得丧气。
穆晨没搭茬，又走了盏茶功夫，绕了个弯，视线豁然开朗。
山腰高处，有四方通风竹亭，竹亭下一眼灵泉汩汩喷涌。灵泉四周，竹亭的横梁上挂着十八口尖底木桶。
麻子脸师兄取下木桶，接在泉眼处，灌了个半满。穆晨照做，两人接好四桶泉水，挂在扁担上，始向回走。
“师兄，外山脚下本就有溪水流过，为何舍近求远？”
“还不是那些修仙的老爷们嫌非是源头，总说水落地染了尘埃，不够清灵，耽误了他们修仙的进度。依我看，就他们那几块料，饮玉露琼浆，也是白扯。”
“那师兄，为何其他差事新来的小童至少七八人，咱们这里是不是太少了些？我看梁上挂了许多木桶，总不能真只有你我二人吧？”
“我不叫‘那师兄’，请叫我麻师兄！”麻师兄说了个比昨夜还冷的笑话，接道：“打水本是罚人的差事，只是哪有那么多罪人。就算有大过，有大过的师兄通常有小钱，有小钱的师兄通常不用受罚，最后还不是轮到你我这样不受待见的穷苦人。”
“那麻师兄，为何有过的师兄都有钱，难道他们有钱才敢犯过？”
“如果没钱，那他们因何犯过？”
“师兄，我不懂。”
“蠢材，我问你，你我可能犯大过么？”
“不能。”
“那瓦老道呢？”
“师兄，我懂了。”穆晨点点头，继续问道：
“那麻师兄，为何木桶要用尖底？”
“如果不用尖底，你我不就可以休息了？”
“那麻师兄……”
“我说你这遭雷劈的牧童，为何这般啰嗦。”
“我不叫牧童，我叫穆晨。”穆晨说的一本正经。
……
打了早上灶上用的水，领过两个黄金窝窝，揣着窝头又去打了泡茶用的水、药园用的水、菜田用的水、畜牧场用的水、浣洗坊用的水，最后再次接了晚灶的用水。
行动永远比语言更有说服力，穆晨倒在麻师兄对面的炕上啃着凉窝头，终于深刻体会，为何说挑水才是最苦的差事。
一连过了半月，穆晨左肩先是被扁担压得塌了下去，接着又肿了起来，然后再次被扁担压破了脓包，化了脓。
有了因为，便有了所以。因为同左肩最像的永远是右肩，所以接下来便轮到了穆晨的右肩。
就在穆晨右肩上的脓包也破了的时候，马脸师兄三年杂役期满，探亲的假期批了下来。
麻脸师兄心善，不忍穆晨一人受苦，眼泪汪汪攥着穆晨的手，塞给他三个往日积攒下来，硬的能砸死人的干窝头，又十分诚恳且善良的安慰了一番，才义无反顾背起行囊下山，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穆晨手里捧着窝头，忽然想到那窝头明明是麻脸师兄前日扫地，从铺下面掏出来的。
穆晨一连骂了麻脸师兄祖宗十八代，可骂人终归不能填饱肚子，耽误了两日灶上的用水，三个干窝头也被穆晨泡水啃得只剩下了一个。
这些日子，穆晨除了挑水，倒也不是一无所得，前几日于砍柴的拆房，收集了不少木方，又在浣洗坊的库里拆下两个废旧的车轮。
这一日索性没去挑水，乒乒乓乓猫在麻脸师兄留下的草屋里，暗自做起了木工。
晌午刚过，没用上早善的瓦道爷叩开了穆晨的房门。肚里没有早善，便只能有气，有屁要放，有气就要撒，瓦道爷放了一个响屁，接着撒开了气，进门直指穆晨吹胡子瞪眼道：“你这劣童，为何耽误了早灶的用水！”
瓦道爷顺自己手指的方向，正瞧见穆晨坐在通铺上肯那梆硬的窝头，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上前抢过窝头，落口便咬，却差点崩掉了他的老牙，气的摔落窝头，却又砸了脚面。
穆晨双手支床板，从床上蹦下，淡然的捡起窝头，吹了吹灰：“所以我也没去灶上取早饭，甘愿受罚。”
“你，你！”老道气的手捂胸口，却没忍住又放了个响屁，蹦的道袍澎湃飘舞。他修了一辈子的仙，恐怕也没有今天显得仙衫飘然：“我没说便罢了，明日辰时之前，你若不打够灶上两大缸水，便罚你一周不准用膳。”
“哦。”穆晨答应一声，捡起地上的工具，埋头落锤不再言语了。
“你没有话要说了么，如果没有，那事情就要……这么定了。”往日到了这个时节，那些小童早吓得将月放的工钱双手奉上了，今日却碰到穆晨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主顾，瓦老道有些没辙。
本来他来此的想法，除了训斥，最大的目的还是收缴工钱，不由收住半只脚，拖了个长音，等待下文。
穆晨放下锤子，回身瞧了一眼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老道，说道：“师兄，下次要捂，我觉得与其捂胸口，倒不如捂后面更合适些。”
……
老道拜进山门五十载，始终无缘沟通天地灵源，三十七年前熬至杂役监理便已到头。两人皆无师承，若较真论起来穆晨顶多叫声师兄，不犯过错，他却是没有理由轻易责罚，所以穆晨才敢无惧直言。
但倘若明日真耽误了早灶，被抓住了由头，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灶上的两口水缸近半丈宽，二人怀抱不过，穆晨每天跟麻师兄要打四趟水，才够半缸，灶上平时用水一次至多也就半缸。
如果想将两缸水全部打满，约需三十二桶，单人来回十六次，就算从早到晚都未必能够完成。
穆晨却是不急，完成手里的木工，恐怕睡的晚了饿得慌，早早上了炕，夜半三更天便推着他独家发明的小车上了山。
木桶底尖，普通推车放上去，定是要倒的，穆晨做的车却只是有个架子，车底板用横二竖二，四根木方代替，木方上沿锯掉一角，上宽下窄的斜面正好用来卡住放置的木桶。
又在架子上照例搭了个横竖二层的“井”字格，这样一次便可运上九下九，一十八桶水，卯时刚过三刻便完成了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