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方点了点头,作为一个读书半辈子的人,今天是他第一次拿刀杀了人,虽然是防卫,但是他此刻惊魂未定,手心发凉。待船重新回到码头,周子方才勉强发出了声音:“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因为刚才的惊吓,周子方嗓子有点发涩,这句话竟说得有一点走音。
“小侄赶往他们据点时,发现那里空无一人,若谷给蒙了眼放在一辆马车上,已经在往山下走了。小侄斗胆猜测他们应当是所有人都埋伏在码头,于是匆匆赶来,幸好赶上了。”别看敖会云此时淡定从容的样子,之前可急得大发脾气。
周子方仍放心不下,“这么说,若谷已经没事了?”
敖会云点点头说:“小侄派了一名随从驾驶马车带若谷回周府了,想来差不多该到了。这些人看来一心只想着快些逃脱,已然放弃挟持若谷了。”
这些人已经把人质变成自己,自然不会在意若谷了,周子方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就听见身后一个衙差来报:“周大人,犯人已全部制服。”
“把那两人带来。”周子方已恢复成了一位庄严稳重的官员,敖会云则退后一步,身后站着他的朋友们。
衙差把五花大绑的一胖一瘦两人带到甲板上,又照着他们膝盖窝里踹了两脚,两个人才勉强扑通跪下。周子方摆了摆手,遣走了甲板上的衙差们,敖会云的朋友们也识相地离开了。
周子方还未发话,那胖子先喊了起来:“你这小官倒聪明,猴儿爷还说跟你耍个阴,没想到他也给你耍了。哈哈哈,耍得好!叫他也吃回瘪!”胖子的表情一点也不着急,也不知是天生缺根弦还是已经算好了后招。
那瘦的抬起眼睛睨视着周子方和敖会云,轻轻一笑说:“倒没想到你请了些哈烈人帮忙,是我小瞧了你周子方。”
周子方轻轻咳了一声,并不接话,而是严肃道:“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盐贩子,你们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你们还收买了多少官员?”
那胖子听了哈哈大笑:“李裕李堂主你都见过了,还说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吗?”
周子方皱着眉头,他确实单独见过李裕。就在离开周府的前一天,李裕去府衙找过周子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周子方问:“那么说你们不否认自己是建文余党了?”
那胖子笑眯眯地说:“这有什么好否认的?周老爷,我倒是奇怪了,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还设计抓了我们,你这个知县是真的做腻了吗?”
周子方听了,心中一凛,他不是没有想过,既然是建文帝余党,其中必定牵扯了不少官员。只是听这胖子一说,其中似乎还有朝上要员。可是表面上他还是要不动声色,周子方哼了一声,“朝廷任命我为一方知县,我自然不能愧对乌纱。”
这一句话说得连那个瘦子也不由得扯起嘴角冷笑出来。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敖会云突然发话:“在下有一事不明。你们已经有这么庞大和严谨的组织,做的又是改朝换代的事,难道不是要越快越好么?听你说李裕大哥是你们的堂主,为何他却整日游荡也不见做什么正事?”
“你是哈烈国人,自然不懂这里面的缘故。我们当然是想快点,尤其是上面,等了这许多年,早就急了。当年燕王抢了自己侄子的皇位,还篡改史书、枉杀忠良,多少忠臣文士被诛灭九族,这其中的孽债罄竹难书。作为叔叔篡逆侄儿的皇权不说,还甚至做出掩盖建文年号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现在的皇帝名不正言不顺!”瘦子正说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却突然神色黯然垂首叹气继续说,“而我们迟迟不得动手的原因,说来非常惭愧,我们暗中探访多年,仍然没有找到建文帝后人的下落……这也是为什么李堂主一直在奔走……”
周子方想到那封信里说“仍未见其踪”,原来是指这个,不禁奇道:“建文帝与马皇后不都已随南都宫殿付之一炬了吗?”
胖子大笑三声,“周大人,你可真是迂腐!燕王说烧死了就是烧死了?纵火不过是个障眼法,事实上是何福何总兵的胞弟带着建文帝从南皇宫逃了出来。”
周子方问:“既然如此,那你们又何以不知他的下落呢?”
猴儿爷答道:“他们并没有到接应的地方去,而是不知所踪了。”
周子方只觉得有哪里不妥,不由又问:“既然你们这些事都是暗中进行,又为何对我直言不讳?”
胖子从始至终都带着三分笑意,此时看他的笑容却有几分阴险:“因为你也与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周大人,你不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吗?你就没想过她是什么身份吗?”
周子方心里一惊,那胖子继续说道:“扫叶斋斋主林向晚可是当年翰林院张学士的外甥女婿。”
周子方只觉得额头上沁出细细的冷汗,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裹住,老天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胖子却不理他,自顾自说着:“林夫人的生母当年侥幸逃出,林夫人的生母坚强隐忍,而林夫人更是一位女中豪杰。我们这些做后辈的好不容易聚集起来,开始一直是林夫人暗中资助我们。虽然最后林家并不是因此获罪,可你毕竟是收养了罪臣之后、罪人之女,你说,你可是与我们拴在一条绳上了?”
周子方听说正要细问,就听见船舱的门后“啊”的一声。众人吃了一惊,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小衙差正躲在门后偷听。那小衙差身量细小,周子方看着面生,不由得皱了皱眉。小衙差见被发现,慌忙转身要逃。敖会云摆了摆手,阿钦立即上前揪住衙差。
拉扯中那衙差转过头来,阿钦见到他的长相,竟然惊愕地呆住了,口中讷讷地喊了声:“楚楚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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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船舱内,周子方、敖会云和一胖一瘦加上楚楚五个人全部低头坐着,胖子和猴儿爷虽不跪了,但仍没有松绑。在场的每个人脸色都变了又变,连那一直嬉皮笑脸的胖子此刻都紧锁着眉头。
没有人想到楚楚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出现。
还是胖子最沉不住气,长叹了一口气说:“这真是的,李堂主说了决不能让楚楚姑娘知道这事的……这下可怎么交待?”
楚楚仍在消化这刚才听到的话,并没有回应他这一句。靖难之役她听说过,当年先皇还是燕王的时候,从现在的京都杀到当时的京都南京,开始只是为了“清君侧”。可到了当时的皇宫却发现那里已经被建文帝放火给烧了,建文帝、皇后和小太子还有好些太监宫女都被一把火烧死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燕王就众望所推地做了皇上。当然,这个版本跟胖子之前说的不太一样。
周子方此时的脸色也极不好,平时最为伶俐的女儿,今天做了这么出格的事。可当着这许多外人又不便发作,而且,这些事关于楚楚的身世,周子方也不清楚听了这些究竟会对她带来什么影响。
许久,楚楚才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死里逃生,可没想到,其实我原本就不应该能出生的……”说着捂着脸呜呜地啜泣起来。
胖子说:“楚楚姑娘,这些话叫我胖子说是早该告诉你了。之前李堂主赴你的喝茶之约前,就来问了我们,到底要不要说到这一层。我胖子当时就说‘宁可活得明白而痛苦,也不要稀里糊涂’。可你李叔非不肯,说你一个小女孩肩上担不起。可当年林夫人还不是担起了?有其母必有其女……”
楚楚听他说“喝茶之约”,神色有些不自然,偷眼看了看周子方,却见他不曾有什么特别表情。楚楚绞着手帕想,许是爹爹早就知道我约见李叔叔的事了。
周子方并没有纠缠喝茶的事,而是打断胖子说道:“此言差矣。当年林家出事,林兄连夜送了楚楚来我家,各位想,他为何不去寻你们求助呢?为何没有对我提起半句各位呢?可见,林兄亦不希望楚楚背负这样的家仇国恨。”
猴儿爷沉吟许久,终于开了腔:“在下与楚楚姑娘有相似的身世,也有相同的经历。在下当时却赞成李堂主不要与楚楚姑娘说这件事……可是事已至此,在下更明白,楚楚姑娘必是想了解整件事前因后果的。”
楚楚轻轻点了点头,抬起眼睛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周子方,见他眉头深锁,又复低下头去。
“唉……其实,为了楚楚姑娘你的幸福,你大可以选择不听不问……不管怎样,你想知,我们就说与你听;不想知,我们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楚楚正欲说什么,周子方急忙抢道:“楚楚,别问了。别的我不管,只是你进宫后怎么办?你要如何怀着世仇面对皇家呢?”
“楚楚姑娘要选秀?”胖子瞪大了双眼,重新闪起盈盈笑意,猴儿爷眼里也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而周子方和敖会云二人却把眉头锁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