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车抛锚了。一只轮胎被一块不知何时从山上掉落而粉碎的尖利石片扎破了。他下了车,和司机一起更换备用轮胎。车外的风雪,凛冽而且凄厉。他去帮司机找一些可以支撑起车轮的大石头。路的一侧就是山,有很多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了路上。他在这无人的荒山野路上面,走走寻寻,渐渐地,竟然奔跑起来。雪还在下,他放肆奔跑,感觉自己的身体如飘打在他脸颊和额头上面的巨大雪片一样,在这陌生的深山里面,显得那么飘逸和纯净。偶尔会有一抹彩色掠过,那是经幡。山雪静默,云雾轻绕。
暂时修好了车,终于得以勉强开动。已经耗费了将近两个小时,夜晚会在很快之后突然降临,继续登攀以寻梅里峰顶是不可能了,只能把行程拖延。他们折返,画家满心沮丧。他不再昏睡,而是开始去看窗外飘落的越来越大的山雪,那安静的,似乎有着一种声音的山雪。他想着自己曾经是其中一片,在一段不知道是哪里的荒野途中,在通向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神秘方向。他想,如若他会继续飘落,他会终而落到何方?也会幻化一滴水,润泽了一处生灵。或者是成了雪山圣水的一抹泡沫,成了别人期许的神秘的角落。他茫想着,天慢慢地黑了。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他们回到了镇子里面。小街上还闪烁着依稀的灯光。他们选了一个小馆进去。女主人叫卓玛,她会说一些汉语,更多的是灿烂地笑着给他们比划着讲解菜单上面的一些名称古怪的菜品。他们点了清淡的面条,和青稞酒。
从走进小馆的时候他就闻到了浓浓的酥油味道,面条端到他面前的时候,那味道便更加浓烈。他想起在通向东竹林寺的时候,他们邂逅的那个微笑颔首的喇嘛以及他那幽静的眼神。
饭后,画家说想去小街上面一家还亮着灯的藏族小店看看。那是一家专营朝拜用品的小店。打成捆的经幡整齐地罗列在柜台后面的木质柜子里面,金黄色的酥油灯盏从大到小依次安放。还有一些看不太清楚的物件,也都整齐而有序地堆放在柜台下面。画家挑了一捆经幡,又选了两盏最小的酥油灯。老板是一个操着极其生硬的汉语的藏族男子,身上有浓浓的酒气。他有点畏惧地把钱递给面前这肤色黝黑的彪形大汉,老板有些摇摇晃晃地从腰包里面捻出几张褶皱的零钱找给他。他听不懂老板口中的藏语是什么意思,他也有些害怕地不想多听。而画家似乎全然没有在意这些,她在专注地看那两只刚刚挑选而出的酥油灯盏,看它们在灯下的崭新明灿,仿佛闪耀着熠熠光辉。
回到住处,已然深夜。四远无声,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冷。他给画家铺好床,把电热毯打开,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门窗不是很严实,外面,便是风雪交加的山路。他把电热毯开到最热,盖了被子,毛毯,又把租借来的棉服压在最上面。躺下去,依然觉得非常寒冷。他可以清晰地听到房间外面夜车扫过泥水山路的声音,还有隔壁房间同期录音拍摄的电视剧粗糙的音响。他感觉双脚麻冷,肠胃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强迫着自己,慢慢地入睡了。梦里,他似乎在雪里面奔跑。双脚凌空一瞬的自在,让他心驰。他惊醒而突然记得,次日要早起,因为画家最后一次登攀梅里的尝试,将会在次日一早启程。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电热毯极不均匀的热量烤醒。醒来的时候,双脚还是冷的。窗外有了青灰色,风雪依旧。一种见不到踪影的小虫子在他的腿上、胳膊上和腰上叮咬留下了很多处奇痒的淤血,手一触碰,便疼痛难忍。小旅馆的水管被冻住了,没有干净的水可以洗漱。
大雪封路,梅里雪山终究是去不了了。
早饭依旧是干硬油腻的米线和咸而且稀的酥油茶。画家沉默地挑着三两根米线。他看得出,她非常的落寞。
然后,他们一路无言,乘车回往奔子栏。途中的风雪渐次远了,展开一面飘远的安详和美。青草茵茵,野花簇簇,生得自由。车可以驰骋,他看着那些飞速掠过的,紫色的洋芋花。他想起父亲曾经答应他,要带他去普罗旺斯,看大片的薰衣草。他想,薰衣草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风过,大片的紫色飞舞开来,深深浅浅,飘落一地。或者是微小内敛的毛茸茸的伏贴地面,用手轻轻触碰,会有天鹅绒的质感。打磨了很多石块和沙子的双手,想像着那没有边际的轻盈柔和的质感,淡淡地幸福起来。
缺少氧气和熟知的生活,生硬得很苍茫,方向错综,时间混杂。过了很多个日夜,他去黢黑的小店铺里面打了长途电话给父亲。信号很不好,断断续续的。他感到悲伤,行走在不知道是谁人的文字和思路里面,在预定的恐慌里,他只能看着父亲遥远的笑靥。父亲说,方向不只是方向,一如时间不只是时间。梦总是高贵的,能够行走其中,是一种需要膜拜的幸运。懦弱总是在犯错误,能够行走,便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愚钝。他沉默了,没了意义,荒芜着,天又黑了。
画布和明胶的味道依稀。他开始怕了,怕这了无方向的不渝方向。看不到新,亦看不到旧。香格里拉的夜空,繁星点点。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穿着宽大的背心,带他坐在夏日小胡同的墙根下面,看天上的星星。父亲说,你在看星星的时候,星星上面的重安也在看着你,那么就去笑着朝他招招手。在这遥远的夜空下,也许时间显得有些仓皇了。那些遥远的星星上面的,还在看着星星的孩子,是不是还在等待着一个温暖的招手。爸爸,生日快乐。我好想,回家。
恐慌和淡漠,飞扬和零落。很多记忆,以及畅想,他找不到,也不想再去找。
他的早已结过婚的消息,在夏天的尾声。与之相伴的,还有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的传闻。她安静地走过校园里面那些高谈阔论的身影,走过那些艳羡的清谈。没有人被邀请过去参加他的婚礼,他只是在回答别人的激烈的询问的时候,很平淡地说出,自己已经成家的事实。这更给闭塞的小学校缺失新闻的老师和学生们提供了一个可以长久咀嚼的轶事。这个清瘦而且寡言的中年男教师,家中父母很早过世,独身居住多年。从未有人亲见过他和任何人有过较为亲密的接触,哪怕是和身边的已经熟悉了的人多说一句话,都似乎不曾有过。而他,却突然在一天抱起自己年幼的孩子,坦然地行走过周遭的一切。人们兴奋地丰实着想像,他却从不打破任何猜忌。她安静地听到他们谈论他和他那从未露面的美丽的新娘,以及他们低调而且美满的婚后生活,如桃源一般的清澈。或者是他的孩子的母亲已经早逝,留了这单薄的父子俩,相依为命。或者是他的妻子远在海外,每年的春节会坐很大的飞机,飞行很久来到这里,和他还有他们的孩子度过一个团圆之夜。想像幻化而出各种绮丽而幻妙的故事。她安静地走过,只是走过。
语文课上,一个陌生的身影。他依旧穿着一件素色的的确良衬衣。他依旧在依稀的晨光里,写着隽秀的文字。他依旧。
小舍已经粉饰一新。那条蜿蜒的小土路边,谷莠子在狂妄地生长。她一次次地走过,她一次次地忘记,这究竟是哪里。
很多年过去了,而初秋,依旧是相似的。它在一夜之间就来了,顾影自怜,虚妄深沉。学校建了崭新的楼,那些房屋变换着位置和模样,让她越发忘记着自己忘记了什么。很多遥远的影子,贴近,然后走开。终而淡了,在不再陌生的夜。这荒芜的大园子,零落到最荒芜的季节。时间荒谬到可耻的地步,那些凌锐的厚壳,和轻薄的未来。一抹薄薄的阴霾,并不聒噪。深夜清晨,眼前天边,魇卧慵起。她看到,雪还没有下。一座老楼前,几片枯萎的杏花,从她裙下窸窸窣窣地踉跄而过。
他躺回床上,刚刚微热的面颊触碰到湿潮的枕头瞬间爬上头皮。他把手伸进枕头下面,一方被压得平整的茸茸的棉布。那是两块尿布,他从记事起就一直放在枕下。无论同画家一起去向哪里,都要随身,否则,绝无法入睡。在他八岁的时候,父亲曾试图把它们扔掉,他哭喊,整整三日彻夜未眠,憔悴近乎死。终而复得。他自耻而私密地珍存着,不曾让任何别人知道,包括日后共同生活了多年的画家。
喉咙依旧肿痛,身体的血液,随着躺下,又冲回头颅。他抚着那一小方茸茸的亲切,竭力淡着彻身的疼痛,渐渐睡了。好像又下雪了,从天而降,洁净而且孤独。绝美和身体被灵魂愚弄,仿佛从未真正分开过。
那年,他依旧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