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于是一次次地尝试登攀,却一次次地失败。画家越发看到穿越年华的绝望和高洁,而他,只感到从未消解的彻心的寒冷,和空寞。他看到了面貌相似的失败,而画家说,这其中的不同的路途和沿途的风景,其实各有深意。画家要去佛前点灯,去祈求神山对画作灵性的庇护的通融。
外公的离去,在一个清晨。她在外婆趔趄的哭喊中惊醒,她如既往很多次一般习惯性地敲开邻居的房门,请求邻家的夫妇帮忙把外公送到医院。但是她没了往日的焦急和不安。她知道,外公已经走了,不管他者留与不留,他已经走了,很久了。
尸体被抬走后,她看着外公刚刚躺过的单人床上,干净平整的素色床单,和那些浅浅的褶皱。她躺了上去。床依旧坚硬,床单早已经没了温度。她摸出枕下的速效救心丸。那黄褐色的小瓶子从她第一次见到起,便总是有着一种诡秘的异彩,使她不由得长久深信,只要有它在,外公永远一切安好,不会出事。她打开小瓶子上面的胶塞,浓郁的熟悉的药物味道瞬间喷薄而出,而瓶子,是空的。
外公的遗物,在外婆的手下,一件件明晰起来。他珍藏的旧书,和老照片,外婆用柔软的布包裹好,放在床下的大箱子里。那是他们举家迁徙北京时用过的箱子,厚重,并无残破。外婆蹲在地上,背影化成了灰白色的一小团。她兀自专注地历数着那些老物件,小心地分放着。潇尘靠在门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不敢走近,因为她害怕外婆知道,她已经知道,外公悉心珍藏并时时独自翻看的黑白照片里,那个唯一出现的陌生女子,并不是外婆。
生是肃穆,外公选择了一种沉默。她不想挽留,只想仰望。
黄昏,她去他的小舍。他并不知道她的事情,他依旧淡然笑着,一边批改作业一边和她清谈几句工作琐务。她也依旧安静地坐在他的床边,安静地看,安静地听,并不插话。忽而风起,把白色窗帘吹得鼓胀,书架角落里面静默着的那一摞轻薄的稿纸倏地逃脱规整,狂舞直上,在空中戛然静止,又各自悠悠飘落。她看着他俯身去一一拾起,像捧起一只只受伤的鸽子。她的泪,倏地流下。
小舍左近,那条荒芜的土路,和路口歪斜着的贴满了残破纸张的电线杆。一盏羸弱的路灯酝起了昏黄的一方空气。谷莠子的颜色淡了,这里,已没了人声。
曾经很轻狂地戏谑生活,遗落抑或想念,自她始,于她终。她从未尝试承认自己是一个虚弱的人。但当日子倏地坠落,最后一次关上门,谢绝一切观赏,只剩了还未来得及卸妆的自己,和一段遥远的时光,她才真的停了。虽然她记得他说过,敢于停下,才能有了安静的气度去寻俯仰天地的大气。敢于停步孤独、非议和浪漫才更接近真实。都是云烟,只要去走走停停,任云烟依旧。
他木然看着泪流满面的她,由啜泣转而压抑住声音地大哭。他只是站着,朝着她的脸颊缓缓伸出手,却终而滞住了。她用外公的手帕掩住脸,那条蓝白格子的棉布手帕,曾经那么长久地折叠平整,放在外公的衬衣左上方的口袋里。她用力握着它,颤抖而泣不成声。
清晨,窗外鸟雀的吱喳渐次清晰。她缓缓睁开眼睛,晨光温柔迸发着一种尖锐的刺痛感。泪痕依稀的双颊有一种别样的细润。床边,被她长久倚靠的一小方墙面已然温热。坐起身体的一瞬,她仿佛撼动了整个世界。
一夜时起的风早已将他拾起的稿纸再次吹落满地。他坐在她的身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头微微低着,依然安静地睡着。重安,你知道么,在多少年后,我依然能记起那天闪落在他眉宇间的晨光。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他是爱我的。
在香格里拉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会在每个清晨的固定的时间醒来。而每次醒来,他都会发现两件事情:第一,他没有因为时时刻刻的缺氧和在每一个夜晚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塌方而死去。第二,下雪了。
香格里拉的雪,下得很大,而且安静。他们的车在盘山公路上面缓行着。不知道是高原反应还是睡眠确实不足,他几乎无心窗外大雪封路和悬崖峭壁的危险而不停地昏睡。蒙蒙睡眼之中,车窗子上面附着了一层厚厚的水汽,窗外,总是白茫一片。
到了东竹林大寺的时候,雪化作绵绵细雨。车停了,他们下车行走,他昏睡过后的思绪也渐次清晰起来。
通往大寺的路途,蜿蜒而且湿滑。两旁有木片屋顶的藏式房子,门窗上面的彩绘精美而且细致,但是门窗都是上了锁的。画家的双眼暗生疑虑之时,一扇门开,走出来一位喇嘛。鲜红色在左近的雨雾中显得那么活泼而且富有生气。画家立即从包里取出相机,慌忙地打开。他有些紧张地对画家小声说,不要拍了吧,也许不好。画家并不理,直直地盯着取景框里面那正在走进的鲜红色的身影。喇嘛依旧缓缓地向他们这边走着,并且朝他们微笑颔首。画家激动地按下快门,但是那一刻,相机的快门突然按不下去。画家慌乱地取出备用电池,又一次重新装好。待她手忙脚乱地弄好相机并且再次准备拍照的时候,那位喇嘛早已经与他们擦肩并且远去了。画家有些不解,先前的电池也是上路之前刚刚更换好的新电池,电量充足,而且相机从未出现过类似的问题。她小声嘟囔了几句,也便无趣地收了相机。而此一事,在他的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东竹林大寺是康藏十三林之一,德钦县格鲁派三大寺中现存规模最大的寺院。走进大堂,熟悉的酥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喇嘛们满堂而坐,朗朗诵咏《金刚经》。引导他们出入的喇嘛告诉他们,那天是藏传佛教的法会时间,祈祷众生平安。
堂外是雨雾蒙蒙,大堂里面昏暗的光线,浓郁的酥油味道和飘远的唱吟声让他越发头晕目眩。酥油的味道来自堂里一盏盏祈愿的小酥油灯。画家也求了一盏。灯亮起,大堂里面多了一方微小的光晕。
大堂门外,一只山鸡站在回廊里面一方遮了雨水的地方。不鸣叫也不行走,只是安静地站着,连目光也呆然不动。鸡冠耷拉着,身上的彩色羽毛仿佛被雨水淋湿过,有些潮湿的质感。他们离开的时候,山鸡依然站在回廊里,一动不动,目不斜视。
离开大寺的路上,雨在下。飘飘忽忽的,不知其所。他帮画家撑着一把厚重的伞,沉默,心里却反复没头没脑地响着父亲的一句话,不要总是去询问,什么才是真相。他四处看看,并没有人,也不再听得清大堂的咏诵声。门窗依旧锁着,那些锁,似生了锈,一动不动。雨在下。
人总是竭尽全力去奢望贴近真相,而谁又能感知所谓的真相的重量,并且自知粗陋肉身的负重与它的差距。
有所感,却无所知。她望着白色陶瓷小酒杯里面荡漾着的花雕,沉默了很久,突然说。
有所感,是因为隐隐之间,总是想要去知道。但是知道与不知道,并无差别。每一程都是新的,你无从去知道前面的道途,你甚至不可能预见五分钟哪怕一分钟之后,会发生什么。在通向栀镇的路途中,我路遇大雨,也看到山里面的遥远的彩虹。我被山上的植物刮伤了皮肤,血流不止却并不疼痛。我无数次地感觉,自己几乎逼近迷路的边缘。没有地图,没有路人可以询问,甚至没有一条明示着方向的路。我却只身朝着只有在无从考证的文字里面才存在着的小镇子。我曾想,找到这镇子,是一种机缘。在漫长而艰难的途中迷失,永远地无缘与之相见,也是一种机缘。人的一生,总是充满着巧合。各自出发去寻找每一个属于自己的日子。找到了,是偶然。找不到,也是偶然。
所以,我越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我无数次地询问他所着之文的真实性的时候,就总是毫无新意地告诉我,不要总是去询问,什么才是真相。
在追寻梅里峰顶的途中,车依然一路向上。山路扭转,车里面破旧的收音机循环播放着一首已经不再时新的流行歌曲。他无心窗外的风景,窝在座椅里面,把租借来的潮湿的棉服又裹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