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难得回到北京,他会坐在夜,循着方向,看海的对岸,晨光浮起。温煦浅影中,那棵树,是否依然等待。
密歇根有颓靡的午后阳光。父亲说过,简单一些,就是幸福。他和画家靠在音乐厅门前的喷泉广场高大的阴影里,看来去的狂放的虚浮。阳光,肆虐着怒放的味道。梦里,父亲走来,问他为什么要去忧伤。醒来他才知道,飞机没有晚点。
十五个小时的远途飞行中,经济舱显得越发逼仄。他被夹在陌生人和狭小的窗子中间,动弹不得。窗子被遮住了,而他全然无心窗外的一切,无论那是刺眼抑或黑暗。飞机上提供的毛毯,甚是单薄,并不能遮挡空调深入骨髓的冷意。飞机上的灯大都关掉了,暖的色彩瞬间荡然无存,他的肠胃不适渐次纠结起来。已用了晚饭,越发厌恶飞机餐。冰冷和凝固的食物。他的肠胃,随着行走的丰繁,越发地娇气和忠贞。他要了一杯滚烫的红茶,大口饮尽,蜷缩在薄薄的毯子里。
与他邻座的是一位泰国太太,只身旅行和漫长的单调却丝毫没有磨损掉她对于旅途的惊喜。机上的旅客们都安睡了,她却依然神情熠熠,用有些生硬的中文和他喜悦地攀谈。她说,这是她记事起第一次来中国,她要去接她的父亲,然后一起回泰国看望她的母亲。她说,她很期待见到她的父亲,和她的母亲。她说,在美国独自生活了这些许年,她急切地想要看到,中国这样一方神奇的土地,现在有了怎样惊艳的改变,虽然她上一次来的情景,她早已无从记得。她于是咯咯地笑起来。他一声声应和着,微笑着,却并无聊意。
回家,也许真的是一件温暖的事情。
这次行程也许长了些,也许是时差这种诡异的小伎俩,让他丢掉了一些被固化的时间,从而无法去寻那段时间里面的记忆。同时又让他的一些被固化的时间重复,从而无法去辨别,什么才是属于那段时间的,真正的真实。时间变成了可以涂抹和重叠的随意的玩意儿,他开始恍惚,恍惚得有些开心。
恍惚中,回到一个月之前,密歇根的音乐厅前面,巨大的阴影。他们是想去一所大学看管风琴的。画家说,需要管风琴的触感来诱发画作陷入泥淖后重启的灵性。他们于是清晨上路。十月,街边已然有大片的叶落,踩上去很舒服。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画家大口地吸吮清晨有些冰冷的空气,兴奋地专注于路边的各色小店。他们走着走着,不觉到了中午,在相似的街巷里,就迷了方向。
他已经习惯迷路,因为画家偏爱迷路。多年之后,辅佐画家上路的他依旧像一个年幼的虚弱的孩子。看地图是画家绝对鄙弃的事情。一切按照程序和别人的指引进行,是一件多么无意义而且浪费生命的事情。这种鄙弃,甚至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味道,和对周遭的一切怀疑的味道。你可以清晰地记住了很多城市的名字和位置,你却总是不可能顺从自己的意愿找到你要找到的地方。这是命运的戏谑还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走了很多路之后,才会渐渐地懂得,冥冥之中,路途的街景,总会撑起一条属于发现者独一无二的秘境。
而这次的街景却相似到了迷离。走了一个上午,画家累了。他们于是去街边的草坪休息,回身一望,旁边是个音乐厅。
草坪上,枯黄的大片落叶,闲适地铺着。他们找了一棵最粗壮的树,把画夹和随身的小件行李丢在草坪上,靠着大树坐下。
这是一棵年老的枫树,从它粗壮而且粗糙的树干便可以简略阅读到它无从遗忘的年轮。树干的宽阔让他脊背很舒服,画家靠在另一侧,他侧头去看,根本看不到画家的影子。微风过,宽大的树叶摇曳起来,窸窸窣窣地飘落几片。他突然觉得好欢乐,好像一个人在森林休憩。想起小时候,他曾经很多次地幻想自己一个人走失在森林里面。各种高大的树撑起一方遥远的苍穹,树叶间稀疏而明灿的日光,清澈的,晶亮的。有彩色的鸟雀在树梢跳跃,鸣叫,声音清泠。间或飞跃,翅膀扑扇的声音,震颤了树下低矮植物宽阔的叶片上面的露水。映着光影,映着静谧。他一个人走,泥土松软而清新。
他抬了头。密歇根远方的天比想像中要温和很多。枫树的叶子已经缤纷起来,在澈蓝的天的底色下,像开满了一树明灿的山花。
左近的草坪上,有了微小的跳跃的声音。他转头去看,一只肥胖的松鼠正一跳一跳地向他的方向来。他笑着伸出手去,松鼠停住了,立起身子专注而警觉地看着他。全身黄褐色的短毛在阳光下有一种熠熠的金光,毛茸茸的小耳朵竖起来,黑亮的眼睛瞪得滚圆。他心生怜爱起来,收了手,依旧暖暖地看着它。它放下前腿,又向前跑跳了几步,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又停了下来,依旧专注而警觉地看着他。他又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幻想着这小家伙可以跳过来,卧在他宽阔的手掌里面。但是松鼠立刻回身跑了几步,在不远处停下,回过头来,继续呆然而执拗地看着他,安静地,专注地。
他觉得有些蹊跷了。收回了手,同样专注而且警觉地看着它。那双不远处黑亮的小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动不动,像一件逼真的小玩偶。它又试着往前跳了几步,又停在不远的一米处。他不再伸出手,只是看着。它停了一会儿,又向前跳了两步。他看到,它黄褐色的耳朵和两颊,以及那两眼间清晰的黑褐色条纹。它的眼睛那么幽深,看不到里面究竟诉说着什么。
它又向前跳了两步,依然专注,而且警觉。他瞬间恐惧起来,这眼神,他是见过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会做同样一个梦。我和陌生男子一起走在南方小镇幽深的巷子里。天色昏暗,两边的店铺都上了门板。从高大木板的接缝里,我看到黯淡的金色,和隐约的佛像的脸庞。我们一次次走回到同样的小回廊,走过小回廊静默的座椅,再一次次走回同样的巷弄。很拥挤,但是再没有一个人。我分不清方向,却感到熟知和心安。他走在我的右前方,他不曾回头。走了很久很久,走得很疲惫,很倦怠。我想叫住他,但是我无从开口。我觉得很累很累,似乎是要困倦地摔倒在石板路上,再也站不起来。我看着他越走越远,我眼前的一切都昏暗下去。街巷不见了,两边的门板不见了,小回廊不见了。我终于看到他停了脚步,待我竭尽全力走到他的身后,他回过了身。我终于又看到了自己年幼的时候所熟知和心安的面庞,那么亲切,那么温和。岁月并没有磨损他的模样,而是静默而出更为富有韵味的深沉。我伸出手去,想触摸那早已经失散在我年少的记忆里面的面庞,但是我的手,却只触到了冰冷。一面伸进天空的看不到尽头的玻璃墙壁立在我们之间,单薄却坚硬。我们长久地坦诚而静默地相望,透彻地读诉着彼此的一切被时间掩埋了的岁月。他站在玻璃的另一边,安静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转身,离开。我再无法跟随,我无从打开那面玻璃墙壁。总是会在惊醒之后才恍惚地清醒,自己又做了相同的梦。
但是我看到,他就是流生。
我给一家小的旅行杂志社拍照片和写作文字。工作对我而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它让我可以与自己结伴而行,去找流生的痕迹,而不需要给任何人任何借口。照相是一件卑微的艺术。它总是在模糊着窥探与拥有之间的界限,冷静而且永恒地告示着我们对于一些消逝了的时间的无能为力。我喜欢拍陌生男人的背影。那里写满了他们的故事,那些面貌相似又各不相同的故事。人们可以欺瞒面庞,但却遮挡不了背影。
流生是一个怎样的男子?
我听过一个故事,据说曾经有过一座墓碑,留给久远年代的聆音者。高山江河,知音,介乎琴。而流生,不是我的知音。我们之中没有琴,也没有任何他物。我们只有对方的天地。性灵深处保有的,也许只有玄妙而空洞。伸出手来,却无所捕捉。任何介乎于外物的牵连,总是不堪一击的。
我在寻他的深夜长久地站立。那些年岁停了琴弓,淡了人声。我无从淡漠此一自由而且灿烂的寻的行走,而他的背影,丰富了我对一座座在邂逅中安守习惯的城市的理解,从前世,到今生。而他总是走得太快,我慌乱地经常摔倒,依然赶不上他的脚步。远远地看着,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在等我。只是也许,我们之间,相隔了太多。
时间。
我在深夜整理照片,和写作。照片和文字,都是久远的,沾浸着时间的味道。我听到,有人在读仓央嘉措。我闭上眼睛,那金顶,轮回的归途。
赤条条,空白的屋顶。昏倦。我说我看到一座山,有青色的辽阔,和神明的庇护。有人虔诚地问佛,为什么总是在他悲伤的时候下雪。佛说,冬天就要过去,留点记忆。那么,可以走了么?去聆那茶马驼铃,和嘛呢石经堆见流走的风声。
我去走,经过一片片所谓的天际,辽了心迹。流生说,天地,绝不是懦居一室、隐市觊名的抽扯。流生还说,圆满本身,就是失落和遗憾的根源。
你很自由。
我并不自由。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独立地选择是否要自由。我别无选择,因为流生已经离我而去,我只能追随,我没有自由。我只是借了一叶的轻盈。碾落飞散,幻了沙,尘,和路。飞落,行走那片永恒的寂静。
我行走各地,每至一地,都会写信给流生。写了,放到邮筒的一瞬,我会觉得很美好。我知道他无法收到,更无从读到。因为,匆忙的邮政系统无法将他的名字,和前面隐藏的文字准确地组合起来。他们更无从也无心得知,这其中,有多少深深浅浅的意义。而他,是我对每座城市的全部理解。因为他遥远,缥缈,真切,决然,孤独,温暖,坚定,而且有力量。
多少年之后的今夜,身体、心情翻转了无数次之后,他又在哪里?我想去探寻,却觉得行走,变得苍白起来。我于是总是想问,是不是每一段面貌相似的行走背后,也都有一段喜悦而疼痛的命运的召唤。我会在行走过很多镇子之后,尝试了与很多背影的擦肩而过之中,突然看到了那年的他。也是盛夏走来,在星空下,心迹间。那么辽远,那么贴近。我是听着他唱的儿歌长大的。他手中的风车,间或转转,风轻云淡。
我在栀镇的小茶馆帮忙,为的是可以补贴一点旅行的费用。每次出行,我都会找一些临时的工作做。比如帮小客栈清洗客房的床单,或者给邻近小店的小孩子补习功课。钱不多,我不需要很多钱。总之我是来找人,我不想也不能在这途中花太多的钱。
我没有把挣钱当做过负担。这只是一个过程,通向持久的一个过程。在这过程中,也可以遇见很多人,很多故事,很多有可能捕捉到流生的音讯的机会。就像小镇子归来茶馆的老板,我也是打了短工才有机会走近他,和他那些有重量的年代久远的书。
他呷了一口黄酒,酒再次不再温热,却在咽下之后,在肠胃里面热辣辣地膨胀开来。
她并不看他,有些自说自话的味道。小茶馆的老板,他对宋词有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热爱,尤其是对李易安的文字,更是任何人不得亵渎。他抄写过不同版本的《漱玉词》,笔墨端庄秀丽。整本文字,一旦写错一字一笔,立即全部废弃,绝不存留。他把抄写而出的《漱玉词》端放在这茶馆里面靠窗的书架上面,与有心人一同分享。但是像这镇子里面的很多其他的老人一样,他有些偏执地不允许外面走进来的人,尤其是短居一时的过客翻看他的词书。
老板说,他是不相信李易安改嫁了的。这样的历史的戏谑的语言,很多时候,我们只是一笑置之。但是他执拗地相信,并且在这许多年,都在查阅各种的古籍,以印证自己的相信。对诗书以及着书之人或者书中之人如此的这般钟迷,被很多人看作是怪人,却是像飞蛾扑火一般的勇敢而且执着。我想,爱憎实在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你不能说爱诗词歌赋就是高尚,爱花鸟鱼虫就是纨绔。你行走其中,乐于行走其中,并且可以长久地行走其中,是一种,一种。
命运。他看着她。
对,命运。
你找的,不过是幼年时候的一个早已经记不清模样的玩伴,一个只是鲜活在你记忆里面的玩伴。
重安,他不是我的玩伴。他是流生。
我记得有人说过,人如植物一样,有它适宜分布的地图,而生却如栽种的手一样盲目。于是我们先天地就有地域错误的不幸了。我没有时间和兴致去咒骂这不幸,我只想离开,然后去寻找属于我的,流生停停走走的每一个地方。
而我却只能站在梦境消逝的时间背后,看那些已然被吹散的脚步。那些寻找,那些迷失,那些天意,那些故事。那些那些,那么真实,一如行走。睁开眼睛,在了无新意的告别面前,我强迫自己去怀疑。可是风过,何处无痕。他不是我的玩伴,他是流生。
我梦见宫殿,昏暗。像是晚宴前的潜伏激动和期许的筹办和准备。我看着一扇扇高大宽阔的门渐次打开,国王和王子各自亲手缝制了一件衣服。样子全然一样,是小棉衣,一件蓝色,一件白色。小小的,像是小时候外婆给我做的小衣服。我听到,流生告诉我,这是囚禁他的国度的密室的地图,要我一定要穿在身上,去找他。我于是站在宽大的镜子面前试穿。而镜子里的自己,却是穿上了一件红色小棉衣。
走出宫殿,我循着小棉衣的指引去找后花园。低矮的老墙,仿佛外婆家的老楼后面的小花园磨损的围墙。依稀可见的,却是江南小镇子的景致。有一些色彩奇异的巨大的鸟儿,在墙头跳跃,鸣叫。
我梦见自己躺在午后的核桃树下,一次次睡去和醒来。在恍惚中来到一个新的房舍,粉墙黛瓦,行李纷乱。一件件收拾,却发现那个天蓝色的风铃没有了。焦急万分,心悸醒来。兀然奇怪,自己根本不曾有什么蓝色风铃,而那个风铃,却是自己在前夜睡梦中梦到的。前夜,梦到自己住在一个长满了谷莠子的无窗的房舍,一只天蓝色的风铃挂在床头。四野再没有一个人,我却那么清晰地知道,这是流生留给我的。轻轻拨弄,泠泠的清音不绝于耳。然后我梦到,我要搬走去别处了。
走出先前的梦的时候,我忘记把它带到下一个梦里。那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它飘舞着我无法把握,也却无法淡忘的真相。
每每醒来,都会比昏睡更加眩晕。门窗紧闭,书房光影黯淡。我知道,那不过是盐酸氟西汀的药理作用。很多次,我都会长时间分辨不清我是在哪里。我试图将那梦中的景象画下来,画在蓝色的练习本子上面,把每一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敢怠慢了任何一缕轻小。这本子随我行走到各地,白日随身,夜晚安放枕边,为的是可以让我在任何时候,哪怕是从深夜的梦里面惊醒的时候,抓起本子便可以写。这个练习本子,还是读中学的时候学校里面发的,我当时留存它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本应该用来演算数字,抑或抄写课文的有蓝色粗糙封面的薄薄的本子,竟然可以在日后很好地成为我整理寻找流生的思路的日记。它从大片空白,到大片的文字。涂涂抹抹,记述之中,有很多重复的繁文缛节。字迹潦草,纸张也不再清洁。但是我知道,那是流生的行迹。我终究可以循着他的指引,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