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把它扔了!
他抱了小猫,走出了院子。走过了镇子里面的坑洼的柏油小路,走过了左近灰蒙蒙的低矮房舍,走过了大片的荒草和垃圾,走过了小树林和田地,在一家小伐木场门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家很小的伐木场,院子外面的砖墙不高,破旧斑驳。有奇形怪状的废旧木材随意地丢扔在门口,像一座原始的围墙。他在这里停下,是因为看到,柴垛边,卧着一只黄狗。
他把小猫放在柴垛高处。黄狗立刻警觉地跑过来,脖子上粗大的铁链拉拽着捆绑它的生锈的铁桩。小猫没有叫,呆然而执拗地看着他,安静地,专注地。震恐而惊惧,眼神凄厉。他松开手,转身离开。走过小树林和田地,走过大片的荒草和垃圾,走过左近灰蒙蒙的房舍,走过镇子里面的坑洼的柏油小路,走回到院子里面,画家的身边。
他们退了房间,准备离开。房东在扫院子,把那个被夜风吹到墙角的纸盒子拆开,压平,扔到门口的废物堆里面去。
小镇子的火车站,只是长途的列车歇停的一个小角落。没有奢华的站台,没有炫酷的电子显示屏。他不知道那是几点,远处的轨道有了呜咽声,火车吱呀停了,他背着他和画家的厚重的行李,上了车。
他们找了自己的位子坐下。小孩的哭闹声,情侣的嬉戏声,火车上贩卖食品和饮料的吆喝声,不同口音、不同声调的闲谈声。憋闷湿热的污浊的空气,他看着凝着一层水汽的狭小而污浊的窗子,他只看到,满眼的灰白色。
他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飞鸟集》,用手指摩挲着那些光洁纸张里面的熟悉的文字。他想去寻那心安,眼睛却本能地寻到了偏安书页角落里面的一行小字:
此刻我感到你的凝视落在我的心上,仿佛早晨阳光灿烂的沉默,落在已经收割过的孤寂的田地上。
他哭了,在一片喧闹的空洞中。那么轻,那么澈。很释然,没有痛,只有泪在流。对座的两个正在烟雾中慷慨回忆军旅生涯的退伍老兵费解地看着这个面容清秀的小伙子。他们之中的一个慌乱地从座椅下面的大包里面掏出一大袋被压得皱皱巴巴的饼干,扯开袋子,自己拿了一片,然后递给他。他摇摇头,却哭得更加汹涌。
他抚摩着诗集里那些写着遗忘的记忆,是谁在无言藐视逼仄的脚步?泪的语言全无,连同那些忘却时间的年岁里面,被唤作成长的,清澈的东西。
如果想去南方小镇子,那谁也不会首先遗忘江浙。春节前的一段日子,她去了苏州。在如潮的观光客的空隙里,可以依稀看得到那园林其实安静精巧,也曾曲径通幽。她很想略去那些观光客,虽然她知道,在观光客眼中,她也不过是一个观光客。
园林在纷至沓来的浅尝辄止之后,变得道貌岸然起来。她反感那些忸怩作态的盆栽和被翻译成多种语言的指示牌。她终于没有展开,便匆匆走了。
她在清早起身,去长途汽车站。出门的时候,发现外面下雨了。雨在还没有熄灭的路灯的黄晕下面,丝线隐约清晰。她裹紧了棉衣,在清晨,最能领略到南方冬日的深入骨髓的阴冷。天还没有亮,小而有序的车站大厅早已经有了很多候车的乘客。
上车了,人不多,她坐在最后一排。昏黄的街灯,一盏一盏地过。有细小的水滴顺着车子宽大的窗子斜着划过。乘客们都是当地人,三三两两地低声浅聊几句,她耳边满是吴侬软语。有些听不太懂他们在讲什么,她那么清晰地感知着自己的确是个外乡人。
车上很冷,一路行。她间或小睡,窗外面的小雨不断。
车停了,司机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乌镇到了。她下了车,有高速公路和雨,却看不到乌镇的影子。雨持续在下。她一直能感觉到,可是有时候伸出手去,却触不到,只是有一种湿湿的细润在指尖。她一路询问,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乌镇的小街巷。
初见东栅,兴华桥。她站在小桥上面,流水静谧,巷弄安然,四远并没有人。她在仁寿桥旁边的小旅店住下。她看到镇子里面有一家竹器店,就在她住的客栈旁边。小店是一对老夫妇开的,卖各种手工的竹器。大至竹制家具,可以当婴儿摇篮的小竹车,阿婆们背的竹篓子,小至筷子牙签,样样俱全。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清新的竹子香。
乌镇的格局,规矩一如南方的很多有名无名的小镇子。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沿着河的流向,有人开始用木或者石打入河床,架梁铺板,在此安家,一住就是千年。白墙黑瓦,乌镇如名,端庄却并不华丽。她看了怀里面的雏菊,那被擦洗得很干净的白色的陶瓷花盆,连同虽然过了花期,但是随时便可以想起的清透的白色的花瓣一起,那么温和地润进了乌镇的颜色。
她在午后的乌镇闲散地漫步,过了很多桥,从河的一边过到另一边,又再回来。乌镇的街巷,真的有如她梦中的模样。苍老,但是不凝滞。听说,乌镇曾经有一百多座桥。每座桥都有记忆,只不过有的记忆隐没了,有的还倔强地年轻着。她想起了在地图上面,离乌镇并不很远的地方,有另外一个小镇子。曾经有过一位如芸草一样清幽的姑娘。她爱了一座有书香的阁,眷恋短浅一生却不得走近,终而葬阁之左近。
也许是上午下过雨的缘故,乌镇的石板路有些湿滑。天依然阴阴的,有浓重的云。深入骨髓的冷,依然包裹着她。乌镇,似乎只她一人。
她在逢源双桥边上的小餐馆吃了午饭。小餐馆里面码放规矩的桌椅冷冷清清。她靠着窗子坐下,点了酒酿。木窗子外面就是水,墨绿幽深。轻轻荡漾的水面,娴静而且端然。
午后的乌镇,却没有暖和一些,雨停了,阴冷却依旧。她在悠长的小巷子里面无聊地闲步。这冷,让乌镇,很好地空闲出这样一段时间。冷让观光客们缩回到温暖的阳光下面,而暂时放过了这可怜的小镇子。老街上面,看不出有人到过的痕迹。世世代代住在乌镇的老房子,偶尔会有一两位老人出来,拎了一两个竹篮子,坐在门口择青菜。屋里的小收音机里面有南戏在依依呀呀地唱着。一切都是安静,而且干净着。
她回了客栈休息。过了仁寿桥,就到了她住的小客栈。她想迈进客栈大门的时候,正看见隔壁竹器店的老婆婆坐在门口编一个小竹篮子。老婆婆见了她,笑了,又低下头去编竹篮子。
怎么这个时间来玩啊?这可是最不适合来玩的时间了。
我不是来玩,是来找人。
那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
她听到老婆婆并没有浓重的南方口音,语调很闲散,让她感到莫名地熟悉。灰白的短发别了发卡,显得整齐清爽。面容安然,皱纹并不局促。她想起曾经有人说过,过了长久的年岁,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老婆婆进屋去拿了一把小板凳出来,请她坐下。你是从北京来的吧?
我也是从北京来的,只不过我是五十多年前来的了。
很多人说,南方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风雨亲和,没有凌厉的棱角,这便是好了。我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安家,却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了。我想着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也许都将在这里住一辈子。我想,那北京是什么?
出生地是一个再生硬不过的词,故乡又是一个暧昧得有些凄凉的方向。那么,北京是什么?她只是安静地听。
她看到,老婆婆编竹篮子的动作熟练,细长的竹子条牢固地绑合在一起。老婆婆的手指,因为长期编制竹器而被磨损得粗糙甚至有些畸形。
现在都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来这里了。住在北京的时候,总是觉得日子真长。我也养过很多花,跟你的这盆一样宝贝。但是走的时候,我带不走它们。我带不走的东西太多了,全都留在了北京。年轻的时候多轻狂,以为身子可以和心一样,可以飞得了无方向,在哪里都可以随时落下。以为落了,还可以再飞,一如飞了,还可以再落。
却不知道,有些土地是粘人的,有些飘落是有重量的,飞翔也撑不起来那重量。是么?她轻轻地开口,望着老婆婆。老婆婆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他于是越发说,他厌弃行走。为何背负沉重的先前和未来,还要用浮笑浅薄地虚掩无力抬头的尴尬。每当夜晚风声狂妄,在遗落着名称和历史的峭壁和深谷,站在画家身边的他都会一再忘记,自己究竟在何处曾经停步,又为了何人何物,整饬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