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却总是在懦弱地找寻,虚妄地把欲望隐没在炫彩的黑白记忆里。他怕着,眷着。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执拗。他说,他从未忘记,自知清泠,这便已然足够。而那些被丢弃的美好在哪里?恐慌和淡漠,飞扬和零落。很多记忆,以及畅想,找不到,也不敢再去找。冬天终究是要过的,雪融化的声音让他彻心寒冷。他知道,他再也找不到那些被自己丢弃在荒冢的,年岁。
松鼠依旧目光清澈。那幽黑的眼睛里面,他读不出言语和情绪。怨念,悲悯,震恐,惊惧,轻蔑,懵懂。密歇根的秋天,安静,而且素远。他只是看着它,它也只是看着他。
该走了,也许再晚一些,管风琴的演奏者就要走了。
画家费力地站起身掸掸身上的褶皱和灰尘。松鼠立刻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你手指上有早上吃的核桃挞的香味儿。这些动物狡猾得很,它们的嗅觉惊人地灵敏。为了食物,它们敢穿过车辆驰骋的街道,跳下参天入云的树梢,只为了来找你身上的香味儿。所以它们忘乎所以而拼死追逐的,也就仅仅是那一点低廉的食物。
大学,原来就在音乐厅的后面。
校内的小礼堂,灯光昏暗。深棕色的舞台中央,灯一盏。管风琴幽深飘远的旋律,回响是绮丽的。他听到音乐的,如宗教一般的信仰的感念。人,是否一定要去崇拜那些神只?崇拜,他者之未来福,性灵契合的无悔无言。还有舍弃个体生命而去膜拜他者的生命。总有太多的不可被清晰言说,他心中有酸涩,难以言说。鼓胀地拥挤在胸腹,如同雨前的低暗天空,沉闷地了却了一丝风。他低了头,忍住了呼之欲出的眼泪。
他在长途航行中昏睡,看日出日落,放手着不知遗失在哪里的时间。有陌生人一次次地催他醒来。他疲累地四处找寻画家的位置。他知道,她在,故而他在。至于在哪里,已全然不再重要。人总是需要去完成一些仪式,那是信仰,和创造并维系生活的能力。维系真实,或者维系谎言。用一种鲜巧的模去呵护,直到,不需呵护。
他实在无法找到,那全然消失的或曾惊世骇俗的苍渺一瞬的记忆的影子。他甚至开始淡淡地厌弃回忆,那充斥着懦弱的坚定和隐秘的怒放的匆碌记忆。画家说,幅及众生,一程一歌。他却听到,歌声远了,孩子们都回家了。他不住地回头,暖润光影中,那棵开满明灿的山花的树,依然在等待。等待一只松鼠,等待一个歇脚的过客,等待一个迷路的孩子,等待一段,不远也不长久的想念。
他闭上眼睛,听到开花的声音,和零落满地的,细碎的时光。
在乌镇,过了将近大半辈子,才真的明白,什么叫做故乡。你可以到处走,却总有那么一个家,一盏灯,等着你回去。那里的人和你有一样的口音,一样的习惯。在很小的时候,和身体一起生长起来的习惯,是一辈子都改变哪怕遗忘不了的。试着去改,在年轻的多梦多狂的年岁,改了一时的新鲜,落下后半生念旧的病根。多么的不值得,多么的不值得。
外人看这小镇子,都觉得好。南方,总是好的。我却总想再听一次北京胡同里面随处可以捕捉到的地道的京片子。我记得,离开北京的那个夏天,我外公正坐在胡同口扇着蒲扇,和老街坊专注地下象棋。我记得那象棋子拍落在棋盘上面的声音,啪,啪。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
孩子们不会懂的。他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里就是他们的一切,是他们的和身体一起生长起来的习惯。每年,这镇子里面的银杏树树叶黄了,我都会想起,北京老家,出了我们那个小胡同,一直走,朝右拐,就走到了宽大的马路边上。那条路特别宽特别长,路两边都是银杏树。每年到了十月,叶子开始落了。金黄色的夕阳下面,满是一地金黄色的小扇子,踩上去很舒服。那时候,我就是踩着那条路离开北京的。
真是想知道,现在,那些树,还在不在。也许,那条路都早就变了模样了吧。
回到客栈的时候,客栈的老板娘正在宽大的木盆里面洗被单。见她回来了,老板娘回过头来笑笑,隔壁阿婆又跟你念叨她想北京了吧?阿婆岁数大了,就喜欢逢人就念叨北京啊,她老家啊,她外公啊,每个细节都说得那么清晰。一遍一遍,永远雷同的故事。你不爱听,朝她笑笑走开就好了,她耳朵不好使的,可能她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每天究竟在重复着什么。老板娘轻轻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沫,又小心地把衣袖往上面卷了卷。
傍晚,小店都已经打烊了。老街亮起了灯笼,摇摇晃晃的,天的浓色就沉寂下来。石板路被灯笼的晕黄润得油亮亮的,家家户户都上了门板。隔着一层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的厚重的木板,她可以听到,两旁的一座座老房子里面,有谈笑声,有电视里面的嬉笑怒骂。原来,乌镇还是有着很多的人的。
她去酒坊打了一点三白酒,老板帮她温好,她一路用小瓷瓶子暖着手,拿回客栈独酌。她的房间在小阁楼的二层。拉开粗厚的蓝印花布窗帘,窗子外面,是更高的墙和檐牙。天沉淀出了深海的颜色,那檐牙,也黑暗下去,有如逆光中的一条深深的沟回。她坐在红木方凳上面,三白酒的甘甜和浓香,猛烈地在肠胃四散开来。
门口亮起了灯一小盏,竹器店的外公和小孙女搬了竹凳子坐到门口去,一起拉起了二胡。
一人一把,吱吱呀呀。不好听,音也不准,但是隐约能辨得出旋律。外婆搬了小凳子坐在他们旁边,笑眯眯地安静地听。在这江南的小镇子的昏黑的夜晚,二胡声不需要很唯美,便可以足够有味道了。
她循着琴声下了楼,老婆婆把小凳子让给她,自己又去搬了一把,坐在她身边。老婆婆生怕影响了祖孙俩的雅兴,贴到她耳边小声地说,这爷儿俩是找镇子上一位老先生学的二胡。老头子就喜欢这木头竹子,小丫头也爱听个响声,就一起打发个时间。
她安静地听着,听着下午的自说自话似的讲述,听着傍晚的自得其乐的二胡声。多少次,她都曾经坚信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无牵无挂地东奔西跑。一年,十年,千百年,也不过一瞬。生活还在继续,一瞬,便真的可以很短。
到了那么一天,她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以前的自己,也许是前世他生的自己。安静,稚拙,和美,端庄,而且肃穆。她只是坐着,看着。看自己在面前安静地生活,笑靥依旧专注而且温暖。那不是痛定思痛的淡定,也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沉默。小孙女很认真地想把每一个音都按准,琴弓在她的小胳膊的挥舞下面,显得太长了。她突然感觉,很多所谓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在时间面前的荒诞巧拙。
时间,果真不会因为惦念和回忆而停止。每段生命都还是兀自专注地有着似曾相识却不可复制的一程,等待着去亲历亲为。回忆像散落一地的杏花一样,轻佻而且悲伤。偶尔有人描画出了一种似乎诗意的信仰,从地上拾了一朵,夹在本子里面。过了很久,也就会忘了,它曾经的婀娜的姿色。剩下的一片干薄的扁平,像老照相馆里面人物背后的图景背板那样,毫无立体感,却总是连同了那些年岁久远的照片一起,被珍藏进记忆里面的一段段不可被复制的遥远里面。
她看了看老婆婆,那笑眯眯的看着祖孙俩有些笨拙地忘我着的老人。她看着那苍老的两只手握在一起,慢慢地打着不是很稳的拍子。她想,也许这此刻,自己面前这位老人像很多老人一样,绝对不会想到,他们曾经也在孩童的年岁看到自己的外公外婆坐在傍晚的老房子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呜呜呀呀地长大。他们不会想到,因为他们已经老了。因为他们,已经变成了可以让自己去回忆的悠长而苍老的岁月。
她一直并且坚定地相信,虔诚地膜拜生活,卑微地锻造自我,吝啬地祈求温存,便是让浮火熄灭,焕发生命厚重的通途。可是,它和它们却始终让她哭笑而不得。
她同样曾经坚定地相信,她已不再言旧,一如她坚信她的确可以执着地寻找一样。但是这个惯常得有些平庸的夜晚,在这个温存如家的小镇子,当自己就那样安静地走来,坐在她的面前,有并不悦耳却鲜活可人的幼小的旋律,和一扣一扣的荡漾在音乐和傍晚的渐行渐远的节拍。在时间的罅隙里,她终于无法拒绝自己的悲伤。
一支单薄的曲子,音符并不连贯,曲调并不优美,演奏者也并无敏锐的音乐感觉。这样的曲子,真的很多,听者并不需有心。只是那曲子,循环数次,数十次,数百次,数千次。有了一种忘却的清泠在乐谱和时间,平实得让恸哭都没了震撼。她突然想紧握住时间不放,大声说出这秘密的一切。而一切又是什么?她看到天上隐约有了月。一切是终有尽时。曲终,人散。物是,人非。
小孙女困了,祖孙三人收了凳子,上了门板。躺在飘着淡淡的酒香的小阁楼里面的她和枕边小桌子上面的雏菊,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