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小作歇息。她被未关好的窗子外面呼啸的风声唤醒。为了不误了火车,前往丽江,始于如是一个有些淡淡困倦的午后。
她把长发扎起,依然是早已经习惯的素色棉布衣衫和轻便的行李,简净清瘦,温和端庄,如同朴素年代的少年。刚刚过了而立之年,她并未感到身体有了年龄扫过的明显痕迹。只是在午后,若是不能安稳地小憩一刻,便会感到疲倦。她裹紧了大衣,打了车去火车站。在均匀颠簸的火车上,浅浅地睡了。雏菊放在卧铺旁边的小方桌上,火车的颠簸,让雏菊的小叶子不断地微微颤抖。睁开眼睛,就到了昆明。
中午的昆明,日光有些惨淡。雾蒙蒙的,有尘土的味道。她在长途汽车站边上的小店吃了味道清淡的米线,把里面的肉片挑出来,放在纸巾上面,喂给蹲在她脚下的骨瘦如柴的流浪狗吃。
这天,从昆明前往丽江的人并不多。也许是很少有人会像她一样愿意忍受长途车上的九个小时的煎熬,车上的座位有些是空着的。她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前面有个小桌子,座位宽阔而且舒服。
路边的景色,淡淡的,有几分熟悉的味道。她在一年前去过大理,走的也许也是这条路。她安静地向窗外看着,想着自己上次来到大理,有些似乎是高原反应的嗜睡。这次明显好多了,并不很困。但是似乎一切,真的没有变化过。
到丽江,已然是夜晚了。
她预定好的一水客栈在古城里面远离四方街的安静角落,附近的商铺也比较少,小客栈显得清静而且闲适。客栈小院分为两个独立的小院落,右边是刚刚修好不久的新房舍,清洁得似乎还能闻到水泥和油漆的味道。一挂蓑衣之隔的左边,则到处弥漫着一种类似荒野的气息,墙上挂着很多只风干的野鸡。她没有犹豫就决定住在左边的旧房间。
客栈的老板娘和她是老乡,这也是她在众多客栈中挑选了这家并不起眼的偏僻小客栈的原因。而见了面之后才知道,她们竟然还曾经住在同一个大院,是前后楼的邻居。老板娘饶有兴趣地向她问起大院里面那片核桃林,说自己很想念每年秋天,在九月的清澈阳光里面,和家人一起用竹竿打核桃的情景。游历了很多年,很多土地,尝过了很多地方的小坚果,并且最终决定在遥远于家乡的一个角落继续生活下去之后,却依然时时深切地记得自己小家大院里面的新鲜核桃的香味。
她能看得到老板娘说的那幅大院居民一起打核桃的场景。她心里面想,也许老板娘不会知道,多少年前,在他们打核桃的时候,有一个梳着两个细细的小辫子的瘦小的女子,也曾经和她们一起蹲在地上捡核桃。而这个小女子现在和她一样,在过了很多年之后的一个晚上,也会只身在异乡,找一间房舍,找一分熟悉。却也只是隔开一段礼貌的距离,一段不甜腻也不冰冷的距离。
她抱着雏菊,往四方街的方向走。晚上是丽江最炫酷的时光,酒吧街灯火通明,喧嚷异常。微醉或者干脆大醉的过客们,在酒精的释放里面催生着不加抑制的随性。他们过于友好并且随意地相互搭讪,女孩子们穿着古镇里面随处可以买到的色彩鲜艳的长裙,盈盈地谈笑着。夜晚,很绮丽。
她听说,四方街旁边有一个小酒吧,里面曾经有过一段很唯美但是在丽江却显得平庸的缘分故事。听说,那个小酒吧的主人是一个中国小伙子,老板娘是一个韩国姑娘。他们在多年前的一次各自的旅途中,邂逅相遇,一见若故。后又经历了分离,跌宕,外界的阻隔和自己的疏忽,终于又走到了一起。他们留在了丽江,开起了自己的小酒吧。听说他们留下之后,便没有再离开。听说,那个小酒吧有一个很纯净的如邂逅一般的名字。听说,老板娘亲手做的苹果派很好吃。
她绕了几条街,找到了那酒吧,就在人影与灯火最为拥挤之处。只不过,那里现今的规模已经不再是一个小酒吧了。
她进去喝了一点小酒,点了苹果派。苹果派的薄皮酥脆,里面包裹着的苹果果肉和果酱很甜。也许是白天的长途旅行有些疲惫,她在有些百无聊赖中很快就觉得有些昏沉。微醉之后,丽江的霓虹灯,更加妖娆。
四方街的小广场上,过客们点了蜡烛,手牵着手饮酒欢唱。那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擦肩不过的陌生人,卖花的女孩子们,或者是为了相遇而相遇了的过客们。大家没有任何界限,欢唱和微醉,是一切的通行证。
有人和她搭讪,打趣她手里的小雏菊。她清淡地笑笑,并不多说话。一个陌生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来,递给她一枝红色的玫瑰。她推脱,却推脱不掉。男人突然握紧她的手,把那已经清理掉了尖刺的玫瑰送到她的手里,说,收下,这里是丽江。
在回一水客栈的路上,她似乎迷了路。石板路两旁的店铺都上了门板,灯也关掉了,只剩下空中一轮白而润的月。她看着空荡荡的古街,和月光下面被磨得发亮的石板路。她突然开始恍惚,这是哪里,她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她在凹凸的光滑的石板路上摔了一跤,还好雏菊的花盆没有碎。她想起,她是为了找流生,才来到这个妩媚的小镇的。
夜妖娆。
每一次从不知是哪里的深夜,辗转而回到家的时候,他会瞬间精疲力竭。痛睡一整日,在日光之后恍惚起身。父亲会做了满桌他最想念的食物,胃总是会最先体会到回家的感觉。
生活,是藏在工作夹缝里面的一小方慵懒。难得适应了生活的状态,又要整饬上路。从辛苦调整到放松,不过几日,再匆匆忙忙地恢复到长久的辛苦的状态。这种调整在负担了工作之后变得更加令人疲惫,他终是厌弃了习惯这种似乎是嘲讽和戏谑的玩弄。他开始适应了一种工作状态的生活。清晨起身,帮父亲做简单的家务,外出长跑,观察途中遇到的植物和各种人。或者和父亲去菜市场和博物馆,如同小时候。
他在空闲的时间去看望老师。小学时候的数学老师,一位比父亲年长几岁的男教师。老师住在距离他家很遥远的一个城镇外面的乡村。他在盛夏的清晨出发。下了长途车,在路边的水果摊买了形色各异的大袋水果,坐当地村民的简陋的摩托车前往。老师总是会早早地站在村委会的门口等着他。坐在摩托车上,远远地望去,尘嚣浮起的燥热夏日的阳光里面,老师的身影,显得模糊而且孱弱。
老师带他去看自己家新装修整饬的小院落。在大片的柳树林之边,似乎有细弱的河水流过,一方小平房。破旧的红砖墙被推倒,水泥墙壁平实规整,以彩色的琉璃瓦片收边。院门高大而且显得厚重,小院子里面朝西的角落新盖了一座矮小的书房,老师说,看书写文字,终于可以不用打扰了妻子的睡眠了。小书房窗棂墨绿,浅蓝色的厚棉布窗帘,习惯了见识分配颜色的他,有些近乎本能地感觉到,这书房的颜色搭配得有些凌乱。但是这又何妨,乡村的气息便是这般辉煌地更新着。
老师患了喉咙的疾病,说话的声音开始沙哑而且朦胧。他每次探望,声音的异化程度都会比前一次更加明显。老师说,尝试了各种方式的治疗,都不见得有任何用处。于是最终放弃了医疗,甚至开始回避了医疗。老师很安然于自己的自然之道。这个世界里面,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可以用科学的方式扭转到所谓的正常的轨道的。轨道本就是错综复杂,健康的肌体只是其中的一段。拥挤了太多的正在践踏这段路途的年轻人,老去之后,反而会更想得取清净,曲径通幽也许更顺乎自然。人总是要放弃自己的一些愿望。疾病和衰老,同样是生命健康延续的痕迹。在讲堂里面挥洒的太多的声音,也许到了暮年便应该理所应当地安怀言语,静以修身。
每一次他前来看望老师之前,都会打一个电话提前与老师交谈一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自他放下电话的一刻至他走出老师家门的一刻,总会是老师和妻子期待和兴奋的忙碌所在。在他到来之前的一天,老师的妻子都会在下班回家的时候给他买新鲜的鱼,和小超市里面色彩鲜艳的冷冻半成品。在他乘坐的长途车快要到站之前,老师已经去村子里面自家的田地摘了新鲜的蔬菜,并且买了两瓶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早早地泡在凉水里面降温。他对此很不心安,希望可以减少对老师一家的打扰,只是看望,便可以足够。而他曾经未经预约而直接前往,却由此加重了受访者的负担。那一次他想像着老师打开院门的一刻惊喜的眼神,却只迎来了老师的惊忙。老师打了电话给正在工作之中的妻子,然后把他独自留在客厅里面,留在打开的电视和洗好的水果里面,笨手笨脚地匆忙地着手准备一顿食料不全的晚饭。无论他怎样劝说老师,老师都绝不放弃这一顿似乎任务一样的晚饭。也许这就是长者的天性,有时候和孩童的无知一般难以避免执拗的专注所在。待到晚饭结束,他看出,已然不再年轻的老师早已经没有精力与他交谈。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毫无礼貌的闯入者,擎着想念的名义,却只让对方感到手足无措,和疲惫。
老师的妻子是一名机械工人,在一家军工厂制作和装配零件。坚硬的工作让女人的手指和眼神都变得粗糙,笑容有乡村夏日的灿烂,张扬未经抑制的怒放。老师向他提起过,他们的婚姻源自于一场并没有跌宕的遇见。老师并没有读完高中。在那段亢奋的喧嚣和随后的无所事事之后,他和同学一起被安排到遥远的而且陌生的农村,开始一场从未预期过遥远终点的农业劳动。他和那个名叫菩叶的年轻的当地女子,就是在广袤的高粱田地,在炽烈的骄阳的炙烤之中,遇见了对方。北方的风,凛冽而且奔放。他那时并不懂得婚姻,而菩叶的毫无矫饰的灿烂笑容总会让他感到安心和温暖。五年之后,他们在那个遥远的破旧的小村落简易地结婚了。后来,他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再后来,他接菩叶离开了那个小村子,回到了北京。
这位在乡村长大的灿烂得如同一枝山茶花的女子,在嫁给了在大学毕业之后开始教书的丈夫之后,却依然不想清洗掉身上的照射在乡村里面的阳光的味道。珍惜着真诚的粗糙的质地,并且为此绽放。她会熟练地做很多乡村饭菜,并不精致,但是满满的一盘,喷香鲜美,藏不住的家的味道。
于是期待良久的晚饭,总是丰盛的。在乡村的夜晚,显得奢侈而且让人迷醉。他给老师的小酒杯里面满上了酒,他说想陪老师喝一杯。老师却用瓶起子把两瓶橘子汽水都打开,小孩子不要喝酒的,你以前最喜爱这橘子汽水。星期五放学的时候,你父亲总会给你买了一瓶,那时候,你还那么小。说着,老师循着饭桌的边缘,摸索着比划起一个他已经不曾记得的高度。
他懂得,在长者面前,是不能说自己已经长大了的。
她猛喝了一口黄酒。他拿起小酒壶给她续上,却发现,酒已经剩下得不多了。夜,已经深远地看不清模样了。
那么你呢,你这些年一直与画家一起。
我从很年少的时候开始跟随她,在身体还没有完全生长成为成年男人的模样时候,就被生硬地塞进了各种粗粝的沙石。我对此别无选择,因为一如我们都无从选择我们的出生地和故乡一样。我只能低头去接受,泯灭了各种幻想的羞辱的接受。
但是我想,岩石,沙,或者尘都是有生命的。不管你是不是用自己的潜在私见把它们摆弄成自己期许中的样子,它们总是那样自在而且永恒地存在着。等那岁月让岩变了沙,沙幻了尘,终而似乎虚无起来,它们却依旧是存在的,在乎我们掌控之外,更加自在而且永恒地存在。有人说,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我于是常常想,这种永恒的走出时间也许才是岩彩以及各种所谓的灵魂的形式的永恒。他们不求回报,低声下气,却是那么执着地尊重着时间的摆弄,而不曾放下自己。人在其中,也不过,幻化了沙尘。
而我们总是在自欺欺人。把那些粗糙分离开来,对比出细腻和温和,并且让它们长久地离别自己熟知的味道。粘连而出的孤独,和挑选过后的践踏。仿佛这就是沙石泥土的宿命,永恒和坚韧的宿命。
我手上总是有着泥土的味道,那是洗不掉的,每个人独有的,自己的味道。很多人都说,自己是不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的。但是我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上的泥土的味道。那是一种嵌入骨髓的,随着生命的跳动和蒸腾,弥散而出的,不能消减的味道。从我十五岁的那个傍晚,这种味道便开始渗透进我的灵魂。我恨这味道,却无法摆脱。一如我深信没有一个父亲会深爱炒菜的油烟和童话书的味道,但是我的父亲无法摆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的味道,你倔强挣扎,力求把灵与肉分得血肉模糊,那味道,依旧执着地不会消散。
然而,在淋漓尽致地唾骂了周遭的致使命运貌似不公的缘由之后,我却依然无路可走。别无选择是我的命运,我一再地强调这种命运,咒骂这种命运。可是,别无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是我的自由的选择。
我一直坚定地相信着,我是为了父亲而活。父亲,一个带领我走进这世界的男人,一个为了我被封锁在狭窄小胡同的柴米油盐和是是非非之中的男人,一个戴着围裙,身上没有烟草味却有着洗不干净的油烟味道的男人。我的神智无法准许任何人对任何父亲有不尊重的言行,因为每次闻到我父亲身上的油烟的味道,我总会觉得泪水呼之欲出。
我在一个白日收到年少时期第一位朋友从远方寄来的信件。她并不知道我家的具体地址,只是写上了我们家门口的小胡同的名称。邻居们传着信件寻找我的时候,父亲刚好接我放学回家。那是我第一次收到远方的朋友的信件,我兴奋地撕开信封,急急地抓起里面的一张薄薄的信纸,难耐激动地开始阅读。朋友在遥远的北方边境的一座城市,她离开我的时候,我们只有三年级。她是我的同桌,第一个同桌。在她随父母一起去了遥远的城市工作和生活的年岁里面,我时常想念她。想念她长长的发辫和生气的时候故意把自己的课桌与我的课桌之间隔开一条尽可能宽的缝隙,长时间不理睬我。年少时期的吵闹总是真诚而且生动的,她离开后,我不曾与任何之后的同桌有过很深厚的交情。我畏惧一份贴近会再次离开。她的信件,却并没有我期许的申述同样的想念的文字。她的信件,只有寥寥几句。她告诉我,她的父亲,去世了。
我把信件藏在抽屉里,书本间,依然无处躲藏。我终于拿了火柴跑去小胡同的墙根下面,烧掉了信件。那是我的记忆里面,最恐怖的一个傍晚。我在深夜紧紧地抱着父亲的手臂,偷偷地哭泣而无法入睡。我多想把自己的身体揉碎,融进父亲的血液里面。无论道途,无论生死,便没有什么能把我和父亲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