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孩子们,并不在一起玩。那种三三两两的游戏,不曾存活在这个微小的世界里面。他们兀自玩着自己的游戏,有时会笑,多数时间是在莫名地大哭。而每次有人接近,千一也都会低着头迅速地走开。还会把秋千让给走过来的小男孩,看上去很礼貌。但是她渐渐明白,千一只是不想任何人接近她而已。
她看到另一个小男孩也是坐在秋千上面,长久地坐着。他不说话,眼神清淡,看着秋千前面的一面土墙,和那上面的斑驳脱落的儿童漆画。他只是安静地摇着,一摇就是一个下午。
有时,她会听到千一蹲在墙根边上,摸着墙缝里面的谷莠子,小声地重复说着一句话。有时候说着说着,她会很认真地笑起来,那笑容像所有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的笑一样,灿烂得没有任何阴郁。她听了很久,终于听清了,那孩子一遍一遍说的是,生生在一起。
生生在一起。她念道。
千一突然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很短暂的一眼,小小的黑眼睛里面闪烁了一丝短浅的温暖。她认真地看着千一,千一又低下头去。
次日一早,他们就起身出发了。过了全州,下午就到了光州。光州下雨了,潇洒园显得很清澈,满是竹的味道。他们在息影亭避雨。韩式园林的自然,奇巧,和灵动,在雨里面,静逸着,无声却四散开来。
画家让他接了雨水一瓢,又挑选了散落满地的大粒的沙石。画家说,文人骚客,蛛丝马迹,有的自天降,有的源地来。有的在深山雨夜,有的在晴朗私园。
从釜山到济州岛的飞机,他们上的是一天中最早的一班。那天天气极度恶劣,阴霾而且有巨大的风。飞机晚点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可以起飞。是一架小型客机,他坐在最后一排靠近过道的位置,画家坐在他前一排。他系好安全带之后,坐在他右边的人拍了他一下。他有些惊讶地发现,与他邻座的,正是在首尔与他同房间的那个中国男孩子。他们的旅行团也是经过了全州、光州、庆州和釜山,最后要飞去济州岛。
飞机起飞很不顺利,上下颠簸得让人坐得很不心安。每次在飞机起飞的时候,他都会很反感那种一瞬间的凌空而起时,心脏难言的绞痛。每次,他都是安静地忍着,而后喝一杯水,渐渐的就会好一些。
而这次,颠簸却显得有些蹊跷了,久久地不得平静,而且愈演愈烈。飞机上开始有了乘客的恐惧的声音,这声音连同颠簸一起,促生了更多的恐惧。飞机如同一辆过山车,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翻转。他想起很多电影里面飞机失事的镜头,他感到非常的害怕。飞机依然大幅度地颠簸,窗外面乌云浓稠。有小孩开始哭了,接而很多人也跟着哭起来。
他觉得胸中憋闷绞痛至极,他解开了安全带,想站起来去要一杯水喝。右边的男孩子突然拉住了他,把他按回到座椅上面,手忙脚乱地系上他的安全带,并且把安全带拉紧。他很慌张而不解地看着男孩子,那男孩子只是用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别害怕。
机上工作人员给他接了一杯水,摇摇晃晃地递过来的时候,飞机一个巨大的颠簸,一杯水全部洒了出去。他看到坐在前排的画家,侧过头去专注地望着窗外,然后回过头来,隔着一片哭喊和惊叫声,长久地凝视着他,没有一句话,眼里却流下一滴泪。
飞机终于几乎是掉在了机场的一刻,男孩子才把手松了开来。他发现自己的脸上也是湿的。
他们和男孩子所在的旅游团又住在了同一家旅店。男孩子主动说想和他一起住。画家说,挺好啊,你就是应该多多结交朋友。不要每天都垂头丧气的,这样工作起来也会更加有效率。
他和男孩子的房间很宽阔,有一个很大的客厅,和两个独立的卧室。客厅,一面很大的落地窗。进门一眼就可以望见外面大片的棕榈树,远方,还依稀看得到海。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美术馆看展览,他指着一棵长得很蹊跷的树说,爸爸,它好像一只瘦瘦的菠萝。父亲笑着告诉他,那是棕榈树。打开窗,小岛的带着海水味道的湿热扑面而来。他们关了门窗,打开了空调除湿。
下午他和画家去海边捡沙砾。男孩子他们的旅行团也在海边玩,海边很熙攘,大粒的黑色沙石被浅浅的海滩浸泡着。画家说,要选择远离岸边的地方的沙石。他犹犹豫豫地脱了鞋子。海水并不冰冷,只是他有些害怕被潜藏在沙石下面的螃蟹夹伤了脚趾。
取了一小桶沙石,筛选之后,用先前在光州潇洒园接到的雨水盥洗了一下,便是完成了选料的加工工序,只待上画了。他把沙石用小布袋子装好,用便签纸写了沙石的选材地和选材日期,折叠好了也放在小布袋子里面,然后用绳子把封口处系紧。
晚饭是海鲜火锅。上午的飞机的晕眩还没有淡去,他感觉了无胃口。锅里面放了一点不多的清水,然后放了活鲍鱼和各种他不曾认得也没有见过的奇形怪状的海鲜进去,蒸煮了一小会就可以原汁原味地吃了。他给画家夹了几个厚重的黑色壳子的蚌,自己只吃了一点豆腐和青菜。
晚饭后,他把画家送回居室,然后回自己的房间。男孩子已经回来了,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回来了,男孩子把拖鞋给他放到了门口。他道谢,去洗了澡,洗净了脚上和鞋里面的沙子,也进房间躺下了。男孩子过来找他,说,这是我们团最后一天行程了,明天就要回家去了。
这也是我最后一天的行程。他本想接着说,明天我也要回家了。但是一想,自己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你是出来工作吗?你是在研究矿石吗?我看你找了那么多沙子石头。
是吧,也许是吧。不过我也不知道。
我有的时候也不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去过很多地方,从南方到了北方。每到一地,我都会在离开的时候,带走那个地方的一些沙石。当然,我不是为了工作。我是觉得,只有沙石和泥土才最有一个地方的味道。那是最真实的味道。我想把那些味道带走,也把自己曾经到过变成那个地方和我的永恒不变的牵连。
我曾经去过中国东南沿海的一个小村子。我并不想去,也不知道自己会去。我是被人用一些让当时的我很轻信的语言指引着去的。而当我恍然觉得自己的轻信破灭的时候,却被人捆绑,强行地留下。而指引我并且让人捆绑我的这个人,就是我的姑姑。你肯定是不会懂得的,而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起这些?
后来,我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买通了看守我的人。我跑到了火车站,卖了两件衣服,又讨要了一些钱,才得以回家。我想,一个人去哪儿,抑或不能留在哪儿,其实并不是能够按照常理所能解释得清楚的。即便是你的家人,又能于你怎样呢?我想,我因为自己的瘦弱,胆小和内向,并不能得到家人的爱。我怨恨着,却终于明白,其实我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和心灵的懦弱在伤害着其他的人。我没有能让他们看到,他们抚育而出的,是一尊健硕的光芒。他们是因我,失去了自信。也许他们只是在遗弃自己的一个梦。你肯定是不会懂得的,而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起这些?
我于是想多走一些地方,多认识一些路途,这样,才能在被抛弃到了无名的遥远的荒野之后,还能记得回家的路。我要记得那些不同角落的泥土的味道。被欺骗和强行掳掠之后的灵魂,变得开始有了敏锐的嗅觉。你能懂得什么是欺骗么,当这欺骗源自你的亲人,那时你会不再有任何怨恨了。所谓的至亲的人,不过是一种束缚和利用。他束缚你的自我,利用着你对他的依赖和信任。这世界上不会有什么比亲人更加可怕的了。原来,你并不依附于任何人,即使他或者她给了你所谓的生命。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行走了很多地方,见识很多面貌相似却各不相同的日出和日落,把影子留在不同质地的泥土上面,才能走得出自己。你肯定是不会懂得的,而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起这些?
很多人会把旅行或者旅游想像成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但是对我而言,这不过就是一个认路的过程。很多人总是期待完美的遇见,而刻意去回避和遗忘一些误会和不堪。哪知道,这些无奈的不堪才是生活的常态。这些充斥着各种欲望的不堪,支撑了所谓的那些美好。你肯定是不会懂得的,而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起这些?
他看着男孩子倔强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山里面的阳光,白崭刺眼。时间过得很无声,偶尔会有一辆运送煤或者石头的黑漆漆的大卡车,从小学校门前的土路上面,呼啸着颠簸而过。
天黑了的时候,谷莠子的颜色,又是淡了。孩子们被老师送回寝室去休息。他们听话地上床,盖好了被子,或者哭着或者安静地睡了。有男孩子突然拽着她的手,叫着妈妈。偌大的寝室,数十张简单的木床。被褥铺得很整齐,看上去,是舒适的。
她每天陪着千一。事情也许很单调,但是时间却安然信步。她有时会突然想起,她是来拍照片的。而每当想起,她却会有些烦躁地让自己尽快忘记这个任务。四天了,她从没有把相机从放在床下面的包里取出来,她只是陪着孩子,陪她荡秋千,陪她摘谷莠子,或者一遍一遍地跟她重复着相同的话。
她和老师们一起在食堂吃粗糙的米饭和炒青菜。她还会遇到校长,那个宽阔的,衣着肃穆的身影。他会礼貌地和所有老师问好,并且给她同样的微笑。老师告诉她,校长的女儿,也是曾经在这所学校待过。她看着,听着,然后一次一次地忘记,自己只是一个客人。
她在午休时间,在村子里面散步。在土路边上嬉笑打闹的浑身黝黑的小孩子会停了笑闹,站起身来,认真地看着她。村子很小,除了小学校,就是村邮站,旁边有很小的杂货店和医务室。然后就是远远近近的几户人家了。
那么,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第一次来,也是和你一样的。老师看着她,被山里的炽烈的阳光晒得粗糙的脸颊却显得很美丽。她笑了一下,不再回答。她看到老师寝室书桌上面的小盆栽,像她的雏菊一样,每一片小叶子都被擦洗得很干净。泛着清透的亮光的彩色陶瓷花盆,甚至连同里面的陶土颗粒,都似乎被擦洗得很干净。
她和老师带着孩子们去小学校外面的杏花林。青水有大片的杏花林。四月,山里面的杏花开得正旺。一丛一丛的淡粉色的花束,会随着风过,轻盈地零落一地。绚烂却依然简净。远远地望过去,山脚下,有这么一小方没有杂质的淡粉色的天地。
她看着千一蹲下身去,一只手攥着谷莠子,另一只手捡起地上杏花的花瓣,用细细软软的小手指捏着,隔着薄薄的花瓣去看太阳。被太阳刺得睁不开眼睛,便低了头。小小的背影,那么专注。
老师说,每年杏花开了的时候,自己都会捡了一两朵夹在日记本里面。那些柔柔的淡粉色,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褪减了色泽。风一次次地过,杏花依然无声却洒脱地,飘落一地。
在何曾知道的别人的世界,如那些似真亦假的有着空间和时间的记忆一般,如此安静而炽烈,干净而厚重,而且因此美好起来。
她突然觉得怕了。
在来到青水的第五天清晨,她早早地起身,去等村子里唯一的一路长途汽车。天还没有亮,孩子们都还没有起来,校长室的灯也没有亮起。她把随身带来的彩色铅笔托老师转交给孩子们,便有些匆忙地迅速地告别。走过小操场的静默着的秋千和被谷莠子隐没了的墙根,迈出小学校高高的铁门的门槛,走过杏花林,老师一直送她到车站。
车提前到了,她上了去,找了一个中间的位置坐下。车颠簸地开了很远,她才回过头去,透过污浊的后车窗子,看那渐渐远了的小学校。老师还站在原地。车又远了,老师却依旧没有动。车沿着山转了方向,她看不到老师了,也看不到小学校了。
天渐渐地亮了,他按时醒来。男孩子已经走了,旅行团横扫而过的晨,很是安静。他想起,他还不知道那男孩子的名字。但是他还记得他的倔强的语气,和那句,你肯定是不会懂得的,而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起这些?
清晨的济州岛,阳光明媚。他和画家去了机场。回程的飞机,很宽阔。飞行平稳,没有丝毫的颠簸。他对画家说,您放心,沙石都带好了,在行李里面,用衣服包裹着。他喝了大杯的清水,不多久,就到北京了。
下了长途车,换了公交,然后挤上地铁。北京的繁华又熟悉起来。她在地铁小饭馆吃了米饭和青菜,然后回到杂志社。她有点像每次长途归来一样,风尘仆仆。但是这次,她的相机里,只多了一张照片。在斑驳的儿童漆画的土墙的墙角下面,滋生了一丛一丛葱茏的谷莠子。阳光躲开了,那上面的细细的绒毛,并没有依稀的光影。
她打印了照片,填了地址给青水的老师寄了回去。过了很多天,她收到了一封长长的回信。有感谢,有邀请,有想念,有祝福。她没有回信。老师持续地写信来,她也没有再回去。
她一直珍存着那本指引她去青水的华丽的杂志。她会经常打开它,在小夹缝里面,看到远远的青水。在那下面的一小方文字里面,她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有人说,那些安静而且干净的孩子,都是得了一种病。这种病叫做孤独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