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教授学生数学,但是自己自从大学毕业以来,一直持续研究美学和符号学,并且挖掘出一门在夹缝之中行走而出的全新的学科。他记得在小学时候,路过老师的办公室,总能看到他桌上整齐码放的书籍。和数学并无关联。有时候会在向老师请教问题的时候,偷偷地瞄上那些书两眼。从那些陌生的名称里面,他看不到书页之间夹杂的文字的意义。只是后来听说,老师开始自学英语。学得坎坷,但是从不中断。
老师的研究,是不被看重的。一如他一向温婉愚钝的为人,从不以拒绝为习惯,甚至显得逆来顺受。在教授了很多年的小学生之后,老师的声带开始无法正常地发声。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学生们也并没有感到不适。过了一段不长的时间,有学生举起了手,说听不清楚老师读的数字。再后来,他提前退了休。
退休之后的时光,完全地留给了自己专注的学问。这是老师心驰神往的生活。教课只是一种途径,我凭借它可以挣得钱财购买研究需要的书籍。有人说入仕是为了出仕,在我看来,此言至矣。在老师的狭小的书房里面,掀开他书桌上面倒扣着的书籍和一些散落的稿纸,他看到书桌上的玻璃板下面,整整齐齐地端然陈列着每一届学生的合影。他把脸贴在书桌上面,很认真地找到了自己的模样。那时候他三年级,端端正正地站在男孩子的最右边,没有笑,清瘦而且单薄。老师坐在他的正前方,双手平放在腿上,年轻儒雅。他懂得,老师一直都没有提及,但是他对学生们,是有愧意的。在身体蜕变面前的无能为力,在一群已经熟悉了他的正在成长的孩子面前的无能无力。大学毕业四十余年之后,一位在县城的小学校里面教授数学的老师,终于将埋没在简单疏离的数字背后的符号和审美理想整理成一套完整的思路。一本包装简朴的厚实的小书。老师说,总是弥补了一门学科的空白,生命会因为此,逃脱了了无意义的虚无的可能。在扉页上面,一行短小却是庄重的文字。老师写道:感谢我的学生。
老师的妻子,对丈夫的学问却从来不会问津。她只是会深刻地懂得老师的胃口,抽烟的习惯,喝茶的温度。一切都像军工厂的零件一样,精确而且各得其所。老师在家只管着书立说。妻子外出上班,干练茁壮。每日傍晚脱掉工服,坐很长时间的颠簸的汽车回家,洗手做饭,照顾丈夫,从未有过怨言。老师和妻子,没有生育孩子。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专注于仅有彼此的生活,一丝不苟,兢兢业业。
她总是喜欢给他讲老师在生活里面的小趣事。每次说来便是滔滔而不绝,那沉浸其中的自得其乐,让他感受到一位女子对生活的充分满足。一位庄严伟岸而且儒雅内敛的专注于崇尚学问的男老师,在妻子的温暖的眼中,不过是一个手忙脚乱天真不泯的孩童。她很健谈,更喜欢跟他谈老师的生活的一切。她会从衣柜里面翻捡出一条打了补丁的裤子给他看。并且饶有兴趣地张开裤脚,给他看缝补的痕迹,很详细地给他讲述老师在思考他的美学问题的时候,是如何把烟头掉落裤腿,烫到了自己的皮肤才慌忙补救的。每一个细节都详实丰满,生动具体。她告诉他,老师讳疾忌医,从来不懂得呵护自己的声带。而且自从被确诊患病以来,他对待治疗的态度总是越发冷淡,直至抵触。所以病情每况愈下。她像哄骗小孩子一样,把小药片用擀面棍磨碎,偷偷地放进老师每晚睡前的一杯固定的茶水里面。她说,茶的苦涩淡了药物的苦涩,所以这个秘密老师一直都没有发现。她说起的时候,总会滔滔不绝,笑得很灿烂,满是自豪的意味。而在老师和他饭后茶谈的时候,她便会很安静地坐在一边。有时候走过来,坐在茶几旁边的板凳上面,削掉一个苹果的皮,切成两半,给师生俩一人一半。然后便又起身离开,留给师生,属于他们的共同的记忆的时间。
共同的记忆,总是会让他想起很多。他想起在一次期末考试之后,他的成绩很不好,放学后哭着不肯回家。老师在准备锁教室门的时候看到了坐在自己座位上面的他,蜷缩成一个小团,用小手不停地涂抹着滴落在试卷上面的眼泪。老师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他父亲的身边。老师对他父亲说,重安一直在默默地坚持和努力,请不要责备他。他想起父亲生病,清早没有按时醒来叫他起床。他在慌乱之中空着肚子迟到了,低着头站在教室外面不敢进去。老师正在讲课,看到了他,并没有询问这个一向守时而且听话的孩子迟到的原因,只是让他进教室坐下听课。下课之后,老师带他去了办公室,简单的询问之后,把自己的早饭给了他。在他坐在老师的办公桌前面羞怯地啃着一个馒头的时候,老师从学校的食堂买了温热的早饭,骑车去给他父亲送了去。小时候的记忆,像南方夏日夜晚的萤火虫,有着稀少却是真实的光芒。这些,老师却不曾提起,而只会把他小时候的糗事记得很清楚。每次说起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遍的故事,仍然像第一次知晓的时候一样,有着喜悦而且欢乐的童真的表情。老师一直不曾变,他安静地想。专注于生活之外的一个坚实的梦想,却从未回避和泯灭过途之中的光彩。这种尊重,实在难得,而且让人温暖。
老师不会挑剔,不管饭食还是衣着。老师同样懂得等待,等待一本文字四十年之后的成熟,等待每一次被铭记的拜访和惦念。他看着老师早已经不再年轻的容颜,一个并不算得上光鲜夺目的男人的容颜。他会想起父亲,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会想起自己的小时候的仰视。老师的妻子,用毛巾包裹着水壶把手,拎来一壶刚刚烧好的开水,给师生俩的茶杯各自续满。在乡村的夜晚,萦绕着飞蛾和蚊虫的简陋的小院落里面,他总是会一次一次被眼前的两位长者感动。不管时间如何变迁,世事如何跌宕,似乎什么也不会惊扰到这一对被温暖在生活的光影里面的平静的夫妻。
你是我的学生里面,最早地结束学业而投奔工作的一个了。工作会有辛苦,却是难得。我总是想听你给我讲述你在各地工作的经历,但是你的形容却稀少。在你幼小的时候,我从未感觉你如同其他男孩子,有着冲破蚕茧的懵懂的力量。你与我一样,不是为了做大事情而来到这个世界上面的人。这也便让你我,注定与众不同。但是,不同如同工作一样,不是目的,只是途径。我一直是希望,你可以改变一种规则,在工作里面,在你的长途的行走里面。改变一些纠结于小事情里面的束缚,往往可以获得一片崭新的天地。我也曾经多次地对你说过,你应该也必须学着去经历一些改变,对小规则的不失礼节的挑战。因为你的生活,会有更大的可能,趋同于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男子。而你们多不会如我这般,难得地轻易地获得平静。
每一次告别老师,都是在过了黄昏的傍晚。小院的黑狗已经认识了他,慵懒地趴在地上,不再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一惊而起,狂吠不止。柳树林漆黑下去,时起的孩子的笑闹有些吓人。老师和妻子徒步很长的一段路,赶在末班车辆到来之前送他到车站。路边简陋的小站台的路灯,电路年久失修,总是时明时暗,晃得等车的人,更加心急。而他和这对老夫妻,却总是内心安静,并不急切。老师的背影,看起来越发地像父亲。他总是会在这样飘忽的灯盏下面,在这对等车的老夫妻静默的背影里面,遥想着父亲身边也许曾经也有过这样一个陌生女子的背影。他却无从具体而出那一个背影的模样。家对于他的全部印象,从未有过女子的身影。
每一次沾满了尘土的汽车颠簸而来,他总会在车门关闭的一刻认真地说,谢谢老师。他知道,在长途汽车隆隆的发动机的轰鸣之中,老师也许,从不曾听到。
而你是不是想说,我这样的男子,很懦弱。
懦弱,是什么?在感性的行走之中,却不去避讳真实的生活的荒芜。抑或是在真实的生活的荒芜里面,苟且了一种面貌感性的道途?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都还不知道。
无法专注于现在,总是想把未来变成过去,是一种多么狂妄而且吝啬的逻辑。历史和现在,抑或将来,都在不曾被我们发现的时候无数次地经历重组。拼插那些碎块的时候,有人在呼喊,带我走,到远方。因为此地,土俱是泪。而谁会笃定,远方的土尘,不是泪。我在行走了很多道途之后,越来越胆怯,我开始不知道,这行走,究竟是逃脱,还是禁锢。
或者说,逃脱,抑或禁锢,本就没有区别。所以要放了鸟儿,把自由还给鸟笼。这不是戏谑。
我在每一次飞机起飞的刹那,都会感到心如刀绞。飞机,真是这世间一种很有意味的符号。它让我们尝试轻与重的区别,高与低的界限,并且用身体感受游弋其中的滋味。那个狭小的,禁闭的空间,你和你的行李是分离的,你和你的一切也许都是分离的。你只是一个人,坐在看不到是哪里的风尘的席卷之中的一个人。你把自己绑牢在一个舒服却并不会长久端坐的座椅上面,你像被圈养的动物一样被人定时地提供食物和水。你关掉了所有通讯设备,长途的劳累会让你和邻座的乘客也没有多少兴致过多地谈天。疏离,沉默和冰冷的孤独成了飞机上面唯一的气味。那是我熟知的气味。
而身处其中的人,拉开飞机上面狭小的窗子的遮蔽的时候,却可以看到更大片的海。没有了蠕动的人的海,一面宁静了然。原来节制是一种美,如何去度量它和禁锢之间的暧昧的界限,我想过,却已然疲于思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