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士林夜市打车回住处,已经是深夜了。捷运的末班车早已经过了,她抱着雏菊,在路边等来了一辆计程车,她发现自己好久没有坐过计程车了。
她不喜欢热闹,这是与生俱来的缺陷。听到欢庆和繁华,便会心悸。她畏惧和逃脱各种规模和各种场合的聚会,她甚至很少和朋友谈天。她是不是没有朋友,她想了想。
而台北的士林夜市却是她很喜欢的。初到台北的第一晚,她安顿好自己的行李之后就出去散步。十一月,台北的气候还很温和,穿一件棉布薄衫正刚好。她进路边明亮的小便利店买了大杯的仙草冻,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一片繁华之地。
很多中学生拿了硬币,在街边的可以抓玩具的投币机器旁边,一阵阵瞬间的安静和随之的欢笑。他们笑声清甜,投了很多硬币却往往只得了一只很小的布偶,但是孩子们玩得很开心。
她看到有男孩子给手边的女朋友买了细长的蛋卷冰激凌,女孩小心翼翼地擎着,用舌头舔一小口,笑靥嫣然。
她看到有做木刻的老人,拿着小钻嗡嗡地把一块小木牌子刻出了文字。再用嘴吹吹上面的木屑,挂到小店门口的招牌上面。
她看着,走着,一不小心,差点被绊倒了。慌忙看去,原来她踩到了一位老先生推着的婴儿车。车里面的红润可人的小家伙睡得正酣甜,车子的一个摇晃,让她睁了眼,哇哇地哭起来。她赶忙抬起头去要道歉,而老先生却先开口接连道歉,说自己没有注意到,让车子撞到了她,还一再问她有没有撞疼。她看着老先生,他有和外公一样的温暖的眼睛。
一座大城市,却并不蛮横。即使繁华的街景,也满是温馨的细处。一座城市的重于礼节的美,便正在于舒适而不浮夸。在台北,找不到乌烟瘴气的大城市的丑陋的拘囿,抑或由自私和排他支撑起来的狭窄的安逸。路边有卖洗好的新鲜水果,红润的草莓晶亮地装在一个个干净的小盒里面,她开始喜欢台北了。
她在挂满首饰的小摊子面前停步。小摊子亮着一盏台灯,可以照清楚每一件小首饰的光泽。她仔细地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支刻着栀子花朵纹饰的簪子。
你不是本地人吧?
她循声抬头望去,小摊贩是一个带着两个小男孩子的老婆婆,正在笑盈盈地看着她。
我从北京来。
难怪,国语讲得这样好。真是好听。
小摊贩用软纸和精致的小塑料袋把簪子包裹好,然后推回了她递过去的钱。
送给你,从遥远的北京来的女孩。
士林夜市开始人声萧条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午夜了。她走出了夜市,打了一辆计程车,习惯地坐在了副驾驶座后面的位置。
世界各地的夜,都是相似的,也许本就是同一方夜。间隔着的或明或暗的灯,支撑起一面偌大的黑暗和虚无。夜,软化了白日聒噪的骄傲和不可一世,暧昧了尘嚣和只言片语渗透而出的不完美。夜很包容,所以跑闹了一天的孩子们都在夜里倦了,安静睡觉。
司机是一个带着棒球帽的中年男人。也许是深夜开车有些无聊,也许是本就健谈,也许是路遇了这样一位并不多见的抱着一个盆栽的远道而来的客人有些兴奋,司机很是有兴趣地一直寻找各种话题和她攀谈。从温度到交通,从雏菊到北京。收音机里面有淡淡的音乐,电台主持人和嘉宾用柔软的声音和听众道了晚安,然后就只剩下音乐了。
她握着簪子,想起,在北京的时候。有一次,她很晚才整理完图片,从杂志社出来。那时候,北京的夜已经很沉了。地铁和公交车早已经安静下来,她便打了车。司机也是一个中年男人,也是饶有兴趣地跟她聊各种事情。聊他的和她年龄差不多大的儿子,聊他的家和年轻时候的工作。她并不喜欢插话,对司机偶尔的问话,她的回答也是寥寥。但是司机说得很开心。她知道,这个习惯了和陌生人一起上路的人,只是想找个人安静听他说话而已。
在陌生人面前开口阔谈,有时是一种打破尴尬的礼节,更多时候,是一种释放。人总是需要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自己依旧还是自己。这是一种虚空的自负,还是大脑记忆的不足。她轻轻抚摸着雏菊的叶子,漫想开来。
是来玩吗?哦一定是的,还买了小花呢。台北适合年轻人来玩。还要再待多久呢?
我来是因为出差,更是为了找人。花是我带来的。我不知道要待多久。也许找到了就会走,也许找不到也就会走了。她怃然想起,昨日此时,她正在嘉义县的小村子里面,似乎也有过这样相似的对话。
再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初春的傍晚。冰雪过后的北京,还没有苏醒开来。他已经是走近中年的余榭远,留在自己就读的小学校做语文老师。学校给他分配一间简陋但是距离学校很近的单身宿舍,他中午会在那个小舍里面小憩,有时候下午放了学,也会先去那里批改了作业,然后再回到家里面来。一个面容清淡的语文老师,言语寥寥,喜欢穿白色衬衫,并且把袖子挽起。并不喜欢和周遭的一切发生牵连。学生们会怕着而给他更多的注视,他却只是安静地一个人。看上去很恬淡。
他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母亲去世之后的傍晚,家已经不再有温暖的炊烟。食物早已经不再稀少而且单调,但是他却日复一日地怀念起母亲从厨房里面端出来的一小篓窝头的金黄喷香。他走进小胡同,走过低矮的日渐坍圮的墙,走到自己的家门口。
他看到了她。在已经过了十七年的光影黯淡的初春的傍晚,他看到了她。她已经剪短了头发,亮出白净的脖颈。她长大了,他想。也许是老去了。她穿了丝绸短衫和印度麻长裙,她正站在他的面前。
为什么离开?十七年,他已经开始遗忘,对她说话的语气。
为了离开。
她点了一支烟。他并不习惯烟草的味道。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畏惧并且难以忍受各种被火点燃的味道,更不习惯女人尤其是她沾染而出的被火点燃了的烟草的味道。
为什么不跟我联系?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吗。看着冷静一如十七年前的那个被人排挤了的小女孩的她,慢慢地吐出一个烟圈,他渐渐地无法按捺住心里面的酸楚,眼里似乎有了泪。
她长久地安静地吸烟,并不回答。眼神依旧清澈,而且冰冷。因为我看不起你。她把眼睛转到他的身上,像小时候那个夏日的午后,她第一次抬起头,在逆光中看到他的模样一样。那眼神是那样的干净,似乎没有任何繁复的意味在里面。
我知道,也许很多人都会骂我,恨我,看不起我。但是镜田,你怎么可以?你是不可以的,你是不可以的!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有些歇斯底里起来,眼睛里面掉出了大滴的眼泪。
她却笑了,那笑比眼神还冰冷,让他感到皮肉包裹着的骨髓的冷。
如果我不去低头,那样的年岁,我将如何实现对你的承诺。你也懂得,那个年岁是没有真相的。总是要去执拗地辩论出一个真抑或假,有什么意义!如果我不去低头,那样的年岁,我就会被打死,或者烧死!我的应允你的梦的碎片,已经被他们撕扯掉了,被他们烧掉了,在你根本不会知道的时候!如果我不去低头,我的呵护下来的你的梦,也会被撕掉和烧掉!我怎么能让他们这样做!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答应过你,那些遥远的地方,那些你可能会迷路的地方,我一定会和你一起去的。我不能死,那些梦不能死!
那你的父亲,无辜的父亲,他就应该死吗?她依旧抽烟,慢慢地吐着烟圈。
这本是两件事情。我的父亲,他的死和你的梦,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我无法从那段弥天的谎言之中拯救我的父亲,他的生命已经被荒谬改写,我抢夺不来那根圈点生命的笔。但是我可以去呵护你的梦,在它还没有被彻底毁灭之前。我揉碎了我的生活,为了你去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有什么过错!
你从来都不敢承认,指使少年时代的你第一次走到我的面前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你依然不曾试图去懂得。你从来都不敢承认,你一直以来在安逸得看不出波澜的生活里面却都无从摆脱,对一个像你一样的不一样着的人,怀揣着一种隐藏不住的怜悯。你从来都不敢承认,年少时期的林镜田只是余榭远一直以来的描摹的存在。你无从知晓自己的方向,所以你强硬地要我持续下去,要我的一切持续下去,为的只是让你有迹可循。我是走在你前面的人,和你一样的与周遭的一切不一样着的人。我顶着全部的骂名和壁垒,被小胡同的蝇营狗苟讥讽嘲骂得皮肤粗糙,有如铠甲。我于是可以做你的墙壁。你可以把你的希冀,冲动,幻想,连同着你的怯懦,虚弱和伪善全部掩埋在我的阴影里面,而强装镇定地背过身去视而不见。一旦这面墙面临崩塌,你的希冀,冲动,幻想,连同着怯懦,虚弱和伪善即将大白天下的时候,你不顾一切,只想用身体支撑起这面墙,让它不要倒塌。可是你同样不敢承认,一个不懂得尊重生灵的人,如何能有支撑起哪怕一根飞鸟的羽毛的力量。
用一种面貌可憎的虚伪的包容去杀戮无辜的性灵,为了保全自己的微不足道甚至可耻可怜的微小的称之为梦的自私,而去枉顾生命所应当跪拜的道德。我曾经真是相信过,这个世界上除了梦以外,什么都可以沾染肮脏的现实。可是,借荒诞之名,抖落皮袍里面的丑恶,用一种欺骗推翻另一种欺骗,用一种屠杀压倒另一种屠杀,用一种私利争夺另一种私利。那么,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我只是……你还记得我们在运河边上,在大片的玉米田地里面,你给我画出的那些地图吗?你还记得格洛马河吗?你还记得……
够了。她很轻地打断了他。她的眼睛,冷静而且淡漠地泯灭了光泽。他感到冷,他多么希望她哪怕狠狠地骂他一顿,或者是像大多数受了打击的脆弱的女人一样蓬头垢面地哭喊起来,虽然丑陋,但是毕竟鲜活而且热烈地充实了孤独和静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处境。她却只是这般轻描淡写,彬彬有礼,让那远了的年岁的心虑枯焦,如灰尘一般无法站立。她在桌子上面捻灭了烟蒂,站起身,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给你带了礼物,放在了门口的布包里面。
他本能地去拉她的手,却被她很轻松地甩开了。指尖相触的一瞬,他想起在那么多年前,他们两个蹲在她们家院子里面的台阶上,她递给他一小片碎砖块的时候,幼小的指尖相触的温度。
她走后,他打开了门口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个男婴。她用毛巾紧紧地勒住孩子的嘴和喉咙,让他无法哭喊出声。他打开布包的时候,孩子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几近窒息。他突然间想起父亲,在那个燥热的初秋的午后,被一根肮脏的草绳勒住的喉咙。他慌忙地把毛巾解开的时候,孩子呱呱地大哭起来。
他又失去了她的音信。他不再想要寻找。他知道,她就是要这样,让他无法知道她的步履,却被她牢牢地牵引着,被一个孩子,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牢牢地牵引着。就像那么多年前,系在父亲喉咙上面的粗糙的草绳。孩子渐渐地长大了,眉目清索,有她的模样。他知道,这一定是她的孩子。
胡同里面,长大了一个细弱的小男孩。小男孩和他那个当语文老师的父亲每天会早早地起来,去菜市场给家里养的大白兔子买胡萝卜和白菜。然后回到家里,父亲做早饭,儿子撕了一片一片的白菜叶子,蹲在小院子里面喂兔子。没有人见到过孩子的母亲。有好事的邻居会旁敲侧击地问起,而父亲总是冷静而索然,不予理睬。他同样近乎神经质地拒绝任何人接近他的儿子。日子久了,也便没有人愿意走近这对有点不寻常的父子了。
小学校改建成了小县城里面规模很大的一座学校。教学楼耸立而起,小平房们一扫而光。老师们住进了很不错的教工楼,学校也曾想给他分配一间,但是他拒绝了,他甚至还把中午可以小憩的小舍退了回去,转让给其他老师居住。他还是每天回到离小学校并不近的一弯还没有拆掉的小胡同里面,走过低矮的日渐坍圮的墙,走进自己的家门。
她在嘉义的夜晚出来散步,傍山的小村子里面,傍晚时分,整洁的小街道上就已经没了人。偶尔有猫轻盈缓慢地踩过街道,到另一边的院子里面去。院子里木桩子上面拴着的大狗会突然间狂吠几声,震人心魄。那吠声的余音淡了,村子里面的清冷更有些可怕了。
这是北回归线以南的傍晚吧,她想着。台湾,是这样的温和而且舒适。她猜想自己性灵安睡的气候也和这一路向南的临水傍山的小村镇一样,总是被湿润着,温厚着脚下孤独却执拗的光阴。她知道,性灵都是有故乡的。性灵的故乡,便在于每一寸可以坦然呼吸的温热的土地。
她进了一家还亮着灯的小茶店。门口趴着一只肥硕的白猫,眯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她从它身上迈过去的时候,猫也懒懒地没有动。
茶店是一对中年夫妇开的。老板面容开阔,留了一把和年龄不太匹配的长长的胡须。并不宽阔的厅堂里面有宽大的茶桌,和一些清洗得很干净的茶具。她说她想买一些最好的高山茶。老板请她坐下,泡了一小壶茶,烫了两只茶杯,色泽鲜黄的茶荡漾出清香,伴着四远的山石和泥土的味道,湿润地围绕在她左右。
老板娘有些担心地问她,为什么这么晚出门,这样怕是会不安全的。她说,她习惯每天晚上出来散散步,况且,她是来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