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旦中考名落孙山。
这在他的预料之内，似乎也是他暗暗的目的。他对旧生活再无法忍受，但新生活却并没有建立，这使他几乎陷入彻底的绝望之中。
学校里的一帮纨绔子弟，也没有考上高中，却兴高采烈地背着啤酒，来到“啤酒山”，庆贺他们的解脱。他们狂呼痛饮，放声高歌，最后达成一致，决定离家出走，闯社会，做生意，开公司，闯出自己的江山和事业，最后腰缠万贯，衣锦还乡，让学校、老师、家长、邻居以及优秀学生看一看，究竟谁是英雄谁是狗熊，谁是龙谁是虫。
这群少年带着万丈雄心和从家里偷的钱，来到了省城金城。本来他们想去的是北京上海深圳这种更远的地方，但事到临头，他们多少有些退缩，只来到一百公里外的金城。
他们还带来了丑旦。本来丑旦是不够格的，他又没有资本，但由于纨绔子弟们毕竟有些心虚，想多拉几个人壮胆。另外丑旦还对三宝说过“不服”，又受到过豆豆的青睐，所以就勉强合格。还有，他们这些准老板们，总得有几个跟班的吧？
丑旦由于没考上高中，更由于老爹打牌手气越来越坏，所以挨揍的频率越来越高，强度也越来越大。虽然他常常告诉自己这是在练“排打功”，但这“排打功”被动练和主动练毕竟不一样，最后丑旦再也练不动了，于是他也就离开了这个家。这是他心存很久的想法了。他与别人不一样，他出走后再没回来，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在金城，这群少年几乎创造了奇迹——他们居然支撑了五个月，才把手头上的钱造得一干二净，才被家长们哀求回去了。最后只剩下了丑旦。丑旦是决计不回去的，也没人叫他回去，他在金城度过了阴历十月初一——他十六岁的生日，还步入了十七岁的新年。在此期间，他被一位和他们做过生意的老板收留，他管了丑旦的住宿，丑旦则给他晚上看门打更。这主要是老板了解丑旦，知道他诚实可靠。丑旦给这家饭馆洗几天盘子，在那家澡堂当当小厮，在这家工地打打下手，在那家公司送送货，挣些微薄的盘缠，仅能糊口而已。就这些活他也干不长，那些工头不是嫌他太瘦太小干不动活，就是嫌他没眼色看不来活。其实最关键的是丑旦自尊心太强，不肯低三下四。这使工头们很憎恶，这种小讨吃，他给谁牛啊？！最长的是他找到了一份在省立医院打扫过卫生的工作，做了将近三个多月。这主要是得益于一般人对医院这个地方厌恶而且恐惧，人们既厌恶看得见的溃烂脓疡，断体残肢，更恐惧看不见的细菌病毒，生怕给自己传染上。丑旦对此也很厌恶而且恐惧，但饥饿能战胜一切，它能使人奋不顾身。
在省立医院，丑旦意外看见了胡丽。胡丽穿着雪白的大褂，夹着大书本，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女孩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招摇而过。她正好从丑旦身边擦过，她没认出丑旦，因为丑旦穿着保洁公司的工作服，戴着大口罩。她还厌恶地往旁边躲了躲，仿佛丑旦是一个肮脏的垃圾箱。一开始丑旦脸刷地红了，但接着便气得发白。丑旦脸色变化得如此厉害，简直使他的口罩都随之变色。
丑旦随后知道了这些是卫校学生，来省立医院上课。原来胡丽上了卫校，她变得更加俏丽，更加时髦。
看着这些同龄人，丑旦突然心中涌出了深深的羡慕和悔恨，他感觉到上学是多么美好的，后悔自己随意地把它放弃了。
在省立医院还有成群结队夹着厚大无比的书本的医学院学生，丑旦能看出他们属于不同年级，他们有的在实习，有的是见习。他们的神情与小护士们又不一样。他们或因病历讨论受到表扬而意气奋发，或因遭到训斥而惶恐不安，或因多上了台手术而满怀喜悦，或因操作失败而垂头丧气。无论怎样，丑旦对他们感到很神秘。
这其实是一种对知识的渴慕感。丑旦由于早早失学，现在才越来越强地意识到这一点。
而医院的太平间则时常提醒着丑旦，人间以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太平间最没人愿意打扫，工头成三就把这活派给了丑旦。太平间里自然停满了尸体，丑旦隐约能看见有些灵魂依然在肉体上空盘旋，徘徊，恋恋不舍。他现在看他们比刚开始能看见时要模糊地多，他记得豆豆的话，这是因为自己没有内力的缘故。现在自己就被卡在这里，上不去下不来，人不人鬼不鬼。
看太平间的老头也是终日半醉着，他阴沉的双眼散发着阴间的气息。他的窗台上和屋檐下摆满了劣质酒酒瓶。的确，如果没有酒，如何抵挡这里弥荡的阴气呢？
一天，丑旦正打扫着这里的院子。这天死的人太多，屋子搁不下了，都摆到了屋檐下。丑旦听见老头对一具新尸体嘟囔道：“阳间医院看不好你的病，到阴间的医院去看吧。别在这儿纠缠了，赶快去吧！”
听见这话，丑旦当时就打了个机伶，然后他便神志恍忽了。这时他通过院子里的一眼废井，看见了地下的确也有一个医院，里面也是人满为患，噪杂纷乱。它就像省立医院在地下的倒影，或者省立医院是它在地上的倒影。那么自己还会不会也到那个医院打扫卫生呢？想到这里，丑旦又打了机伶，醒了过来。这时地下医院已经消失。但丑旦的思绪却延续着，似乎什么都有可能——只要是倒霉的事，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有可能沾上。丑旦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一声。
只有每天晚上，丑旦才能高兴一会儿。
丑旦住在一条小巷的一间小屋中，小屋小极了，几乎只能放一张床。小房后面是一个院子，充当露天仓库。院子里还养着一条狼狗，与丑旦一同看守仓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