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狗的待遇要比丑旦好得多,它天天吃肉,它的窝也比丑旦的暖和。时令已进入冬天,天气很冷了,丑旦屋子里没有火,只靠着一条电褥子取暖。对面的老江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气壮。”
老江住在对面的一间小屋中,他也给人打更看门。但他的小屋生着炉子,炉火熊熊,温暖如春。寒冷的冬天里,丑旦觉得这间屋子就是天堂。老江还在炉子上暖着酒,他每天都要喝酒。
在丑旦的印象中,老江是永远喝醉着。他喝一两也醉,喝一斤也醉,而且往往喝着反而喝清醒了。他无论喝多少酒,说起话来却清清楚楚,井井有条。
他每天都要叫丑旦到他的房子里坐坐。他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丑旦是唯一的听众。他让丑旦喝他的酒,酒是最便宜的散红粮,丑旦喝一口就呛得直流泪,惹得老江哈哈大笑。老江有时候用一碟油大豆或一碟萝卜干下酒,这时丑旦就忍不住很快地将油大豆或萝卜干吃光。
“在这冬天的晚上,对着火炉喝点酒,就是神仙哪!”老江感慨地说。
丑旦吃了一惊。因为他心中刚刚又冒出了天堂这个词。天堂和神仙对一般人来说只是个一般概念,但对丑旦来说就不同了。现在,两个人同时把天堂和神仙具体化成炉火和对着炉火喝酒,这说明人世间有着非同一般的内容,只不过人们平时不注意罢了。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也许,这就是天堂,这就是神仙吧?丑旦一边喃喃地吟诵着这首诗,一边想。
“啊,你还懂诗啊!”老江有点惊奇地说。他的眼神里多了一点看重。“那你为什么不去念书呢?”不等丑旦回答这个常常遇到的令人难堪的问题,老江接着说:“我在你这个年龄时,学习也挺好,也喜欢古诗词什么的。但那时开始搞文化大革命,接着就是下乡,招工,还要闯社会,把学习就耽搁了。算了,不说这个了,还是喝酒吧!”
丑旦喝了一口酒,辣得他直吸气。
“酒是个好东西啊,”老江感慨地说,“喝酒的人鬼神不侵,而且鬼神保佑呢。你不管走到哪里,坟地里还是山林里,喝醉酒的人都没有事,野鬼山精都不敢来迷。”
“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老江不容置疑地说。“你喝醉酒,躺在野地里,狼过来都绕着走,不敢来吃你。”
“为什么?”
“因为鬼神护着你呢。”
鬼神有这么好,这么爱管闲事吗?丑旦不大相信地想。他这个阴阳界的人都不知道这回事。
“也有人说喝了酒的人阳气旺,鬼怪和野兽不敢近身。”老江喝了一口酒,补充说。
这时从对面传来两声犬吠,这是丑旦仓库狼狗雄壮专横的叫声。丑旦不由地回头望了望。
“没事的,有那条大狼狗,没人敢来,你就放心吧!说到狗,也有喝酒的故事。那个故事是真的啊,不是人编的。”
“哪个故事?”
“说有个人喝大了,醉倒街上,吐了一地。一条狗跑来把吐的东西吃了,也醉倒了。因为是冬天,天气很冷,醉汉就把狗搂在怀里取暖,他搂着狗睡了一夜。半夜醒来,他摸着狗的身子,感慨地说:‘兄弟,日子过得不错,有皮袄穿!’当他摸到狗的头时,他不解地说:‘兄弟,你怎么这样,有钱穿皮袄,没钱剃头!’说完他摸出一元钱,‘给,理发去!’”
这个故事逗得丑旦哈哈大笑。
“我给你说,狗可不是一般的东西,狼都要把狗叫舅舅,狼还是山神爷的看门人呢!你知道不?”
丑旦听说过一点。怎么外人总是知道这么多“界内”的事?丑旦纳闷地想。
“狗不凡之处是狗血能辟邪,能叫鬼怪现形,妖法失灵。听说特别厉害的狗的血能使神仙们的法宝失灵。”
噢,这个豆豆也曾说过!丑旦不由得又想起了美国作家福克纳的《熊》中的“狮子”,啊,那条狗就是狗中的天人。
一天丑旦在巷口被两个小混混拦住了,这两个小混混一会儿说丑旦碰掉了他们的一瓶药,一会儿说丑旦打碎了他们的石头镜子,拉着丑旦要钱。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老江来了,老江喝退了小痞子,解了丑旦的围。
丑旦闷闷不乐地跟着老江进了屋,他开始生自己的气,怎么每到这个时候,自己的武术就上哪儿去了?还有法术!按理说自己应该叫这两个王八蛋爬在地上学狗叫,给自己磕头!豆豆说过这要靠练气,但气怎样练呢?
老江捅开炉子,搭上水,暖上了酒。他看着丑旦,丑旦羞愧地回望着他,但他发现老江根本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事,他的眼神已回到遥远的过去。
“你知道当年我们是怎么闯社会的吗?现在这些痞子,越来越不成器了!”老江回忆地说。
丑旦不解地摇了摇头。
“当年金城的小伙子们上街闯天下叫闯社会。怎么个闯法?就是找顶军帽,把顶上揪尖,往街头一蹲,就表示出来闯了。”
这些丑旦闻所未闻。
“举个例子,我有个小兄弟叫金虎,那天他决定出来闯,他与两三个小兄弟一个戴顶军帽,把顶子揪尖,出了门,蹲在了街头。”
老江喝了口酒,叫丑旦也来一口,丑旦闷闷地喝了一口,又咳嗽了起来。
“不一会,过来了一个人。这人特别精神,肩膀宽阔,腰背笔直,表情严肃。他也戴顶军帽,顶上也是弄尖的,但却不像初生牛犊那样尖得张牙舞爪,而是尖得有分寸,也好看。甚至他的军帽干干干净净的。这人一看就是闯社会闯出名堂的人。”
“这人是谁呢?”丑旦听得入了神。
“这人看见了四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走了过来,围着他们认真地打量了一圈,然后说:‘小伙,这社会不是你们闯的,你们给我滚回家去,老老实实做人吧!’他声音中充满了认真和威严。”
“啊!”丑旦赞叹道。
“听见这句话,金虎他们差不多就投降了,他和三个小兄弟就要站起来,摘下帽子回家。但金虎一瞬间又清醒了过来,这算什么呢!他站起来时顺手已提起了一片砖,顺手就拍在了那人的头上。接着三个小兄弟也都拿起的砖,劈哩叭啦一顿,把那人砸翻在地。”
“啊!”丑旦惊叫道。
“金虎四人退后三步,看着那人的动静。只见那个人爬了起来,整了整帽子,抖了抖衣服,他依然腰背笔直,衣冠整齐。他又严肃地打量了金虎他们一圈,点点头,说:‘不错,可以。小兄弟们可以闯了。’他声音中的认真和威严一点也没变,然后架子很正地走了。”
“啊!”
“金虎他们望着这人背影,心中充满了敬佩。心想自己哪天闯成这个样子,也就成了。”
“为什么?这人不是被金虎放翻了吗?”丑旦不解地说。
“这样的人你可以打倒他,但怎么能放翻他呢?你看看他的气魄,他的架子,谁能比得上啊?这个人以后果然闯出来了。”
“这个人是谁呢?”丑旦再次问道。
“你听说过没有以前小伙们抢军帽的事?”
“没有。”
“我们那时兴抢军帽,能抢上的牛皮,被抢的窝囊。谁头上的军帽越脏谁就越牛皮。”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军帽戴的时间长,没人敢抢。所以那时小伙们擦汗,吃完饭擦嘴,全用军帽,为的使军帽更脏些。所以那人军帽干干净净说明他的确气度非凡。”
还有这些讲究!丑旦不由得想起了三宝,现在的这些流氓,的确是没什么规矩了。
“那时候金城共闯出五六家,东站的是老吨,西站的是盖头,南关的是铁公鸡,北桥头的是三牙,小教场是石子,老教场的是熊哥。我那时是铁公鸡的兄弟,说起来我老江也不是普通人,也是有名头的,是枪林弹雨里滚出来的!用金城人的说法是:厕所背后喝过水,火车道上压过腿,华林山上背过鬼,还和傻子亲过嘴。呵呵,呵呵!”老江乐呵呵地说。
丑旦望着老江,老江虽然貌不惊人,每天醉眼惺忪,但他声音浑厚,底气很足,眉宇间有种不寻常的神气,丑旦相信老江是个落魄的末路英雄,在这个早已不属于他的时代里,只能靠着酒醉渡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