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孩子们的世界,那变幻莫测的云翳、习习送爽的微风和温暖明亮的阳光,都预示着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新奇的意念产生。
有一年秋天,我家前面不远的一个油田单位的院子里突然出现了几大垛麦秸。望着这天然的大玩具,我们六、七个小伙伴儿想出了很多馊点子,最后决定还是“堵人”的游戏最好玩儿,够刺激够过瘾。
其实麦秸垛年年都有,工人们闲暇时在原始的荒地上开辟出一块块地来,种上各种粮食和蔬菜,每年都给队里省下一笔钱。那时,许多单位的节约理念都被提倡到政治高度,尤其象这种几乎全是很远地方来的知青,单位的领导者们怀着敬畏的心情尽力为他们提供良好的住所和火食,他们是什么人?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里离开了父母的呵护、自愿来这里工作的青年!那个时期的油田城市建设还没起步,聚居地清一色的泥土坯房,更多的地方几乎全是另一种清一色的荒原。
这个大院和其它油田单位一样,住的是红砖平房,现今的叫法应该算是“豪宅”了,当地人一家老小基本都十几二十几年地住在土坯房里,尽管这些规格相差无几的泥屋被冠以名扬四海的“干打垒”,成为王进喜时代的一个标志;但,终究它还是需要年年修补的土坯房、泥屋。寒冬腊月,风雪交加,零下几十度低温,什么样的天气你也得跑出去上厕所。
往年大院里经常有人把守,不让外人随便进出,我们这些小孩子给他们轰赶的久了也便没了念头再往那看往那想,今年不知刮的什么风,大院开放了。下午放学后一伙伙的年轻人、小孩子们扎堆儿去转悠着玩,大家又嗅到了里面的神秘气息,腿不够用,眼睛也不够用,猛一看见那个大麦垛竟有些愣愣的。把守人的“失踪”令人兴奋,也很突然,这个事情把什么事都弄得突然了。
本来我们常常会因为玩什么、怎么玩而大闹天宫,争争吵吵,时间一溜烟儿地过去了。有时就什么都玩儿不成,闹得不欢而散。看到那个麦垛更是兴奋了,转悠了老半天也没什么玩的,职工食堂和宿舍的门都开着,最多我们会在外面往里瞅瞅,没人敢进。麦垛四周没人,壮大了我们的胆,一阵瞎扒,扑得浑身草屑,有人就说,咱们“过家家”玩儿吧,这大草垛能掏好几个洞呢。我说不行,一掏空草就塌了。另一个伙伴说那我们不如分成每人一份,看谁能把自己那份摆出花样来。邻家一个弟弟说不行,弄得满地都是,人家又得来轰我们了。
“那就玩儿焖人!”这主意不知谁的创意,馊、抓狂、刺激。
于是大家欢呼雀跃,我想不同意也不行了,腿不好请等着输吧。这里我是大姐,嘴上还不能认输,以前玩儿过这个,给人焖在里边的滋味超级恐怖。
游戏规则就是这样,少数服从多数,再加上我这个老大总还有个小小的尊严撑着——玩儿吧,管不了那么多了。
小伙伴们很快进入状态,先用“手心手背”的游戏方法排序。用这个方法定输赢有两种相反的结果,全在事先讲好。与人不同,可以按这个人的规则做;另一种就是你输了就得听大家的。我想很多人都记得这个游戏规则,一个以少胜多或以多胜少的选举方式:一个人喊口令,大家一齐伸出手,如果别的孩子亮出的都是手背,唯有你一个是手心,那么你就是赢家或输家。“焖人”这个游戏是后者,听大家的,要乖乖地钻进草垛下面事先掏出的洞里,游戏正式开始。最后剩下两个人时,“手心手背”就自然失效了,可用猜拳解决。
游戏有点残忍,有点不知死活——你钻进洞去了,惊魂未定与世隔绝,还没看好从哪下手出逃,外面的孩子们就会一窝蜂似的扑上来,用麦秸把洞堵死,里面的你没办法了,拼死一搏,手蹬脚刨,四处乱撞,找得到出口了,随便露出你身体上哪个部分都算过关。外面专门有人为你计时,谁出来的快,短期内再玩儿什么怎么玩儿就听谁的。这才是最后的赢家,无论他(年纪)多小,都要当他(她)是我们这个小集团的顶头上司。
当时我是排在第五位,看到前面几个伙伴嘻嘻哈哈顶着一头麦秸拱出来,觉得也不过如此,反正都能出来,输就输,也不是没输过。实话说玩游戏我天生就一笨蛋,并非与我的身体有关,相关的我玩儿不来,不相关的都是公平的,输多赢少,“嘎啦哈”、塑料彩丝线、糖纸等等心爱之物经常全部赔出去,有时还要“赊账”。可我还玩儿,刹不住闸地玩儿,刹不闸地输。
我开始往洞里爬,身后围着的伙伴们不近人情地大呼小叫:“进去呀进去呀!”“快点儿!”我一咬牙就把整个身子带进洞去,气还没喘一口,后面就被封死了,黑暗如同无声的巨浪席卷而过,瞬间把我埋藏了。
黑暗令人恐惧,我拚命想逃出去,越拚越乱,越乱越找不到出口。计时的男孩儿喊出的数字仿佛离我特别远,好象是在退后,他们在退后,是院子里的人来轰赶他们来了吗?人走了谁来管我?
我突然很害怕,拚命地大喊“救命”,声音闷在极小的洞里,令人绝望。
伙伴们完全不知道我的感受,他们有着健康的四肢,爬出来比较容易,我只能靠两只手的力量带动身体移动,速度远远不够。氧气快要给我吸干了,死亡的阴影现出了它的狰狞。
就在我连惊带吓、几乎喘不上气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一双大手突然抓住了我,一把将我拖了出去。
清新的救命氧气一下子注入我的肺里,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吸吮着……然后我看到了眼前两只穿着蓝色拖鞋的脚……刚刚令我平稳的心又跳到了嗓子眼儿……
母亲一边拍打着我身上的麦草,一边怒气冲冲喊叫道:“你们这是要干啥?杀人啊!啊?不知道她有毛病吗还这么欺负她!”
一个小不了我几天的妹妹怯怯地说:“我们没有欺负她……”
“什么没有欺负她!你们把她堵在里面,还说没有欺负她,你们怎不进去呀?等会儿我找你们家大人去!太不像话了!”
那时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惹了祸被人找家长。那时的家长也凶,家里孩子多,管不过来,大事小情被人找上门来,大多都是先对自己的孩子教训一番,有的搞不好还要挨一顿胖揍。
所以那个妹妹一听母亲要找她家大人告状,吓得立马哭了起来。
已经缓过阳来的我被母亲拎小鸡一样提到背上往家走。我心里慌得不行,想求她不要找人家长去,话怎么开口想了好多个,都没敢说,看她气呼呼的样我就怕。妈妈在家里就是母仪天下的女皇,苦口婆心后还不改,挨打就不可避免,弟妹们都有过;我因为身体的原因还从来没挨过她打,但写过好几篇检查。
母亲真在气头上,比挨打还可怕;长大后才明白,都是孩子多给逼的。
这是我记忆中母亲第一次因为我的缘故向别的小伙伴发火,以前犯任何事,我的错她会向人家道歉,然后关起门来给我上课,大小道理细化到大“一、二、三……”,下面还能给你排出一堆小的“1、2、3……”来,直至我认错为止——那种真实的认错后想要改正的态度必须达到她的认可。
有些时候事情比这糟糕,母亲忙着上班或有事急着外出,她就放几张纸过来,然后把铅笔塞我手上让我写检讨书,回来后看过了,过不过关都记得要给我上课,认真讲解她的“1、2、3……”。多年以后,我理解了母亲的心思,她有四个儿女要管教,自己还有个班要上,平时最盼的就是周末,那时的会议也多,周末常常被开会占掉,家事也常常会给中断。她疼爱每一个孩子,用的方式也不一样,心里的许多方案时时在调整,我们也还算是比较争气的,成绩好,学习上不用管,生活方面也不用百分百去照顾,老早她就教我们学会了该做的事。最花心思的地方是品质上的东西,她个性好强,爱面子,不做没原则的事,对我们的要求也是,什么事都要做好,不能被人耻笑;对我,母亲疼爱着,也管束着,给我的更多空间就在玩儿上,学习方面她不要我上交成绩单。离开学校后,我被拒绝升学和工作时,我对母亲敬佩到了极致,原来她老早就看到我的未来。
还说这次的事吧,以往发生了什么事,错不在我,她不会对我的伙伴们发脾气,更不会去找人家长,那种遇事不管谁对谁错都上人家要说法的家长我也是见过的,母亲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但每次她都要表达一个意思,告诉他们我身体不好,希望能多得到一点体谅,不能玩儿就不要在一起玩儿,能玩儿就好好玩儿不要打架,不要去太远的地方,不要玩儿容易受伤的游戏……
孩子们善良的本性令他们也看到了母亲的善良,这个善良里面包含的祈求和保护,也激发着他们的感动和荣誉感,从渐渐增加了对我的体谅和保护中也展现出他们保护我照顾我的成就感。
这次的事有点跟以前的不同,母亲的脸一直沉着不说话,发生任何事我都习惯了她的唠叨,习惯了接受批评,这次真的不同,她的沉默和喘息让我越来越担心她可能会说到做到,真找人家里去,伙伴们挨了打,必定会口口相传地全体疏远我。
我突然用力推母亲的后背:“我要下来!放我下来!”
母亲没有防备,差点失手把我摔下去,她把我放下来。
“你要干啥?”
“我不用你背!我自己能走!”
“你能走个屁!差点让人给憋死。”
“我不回家!也不吃饭!”
突然的示威让母亲一时愣住了。
病残之后,我的饭量一直不大,身子瘦瘦的。母亲为此没少费心思,好吃的由我挑多的、选大的;我多吃一点就是她的胜利和成功;一顿饭吃不好,她就异常难过。她的情绪在我吃饭的问题上经常大起大落。我抓住了她的弱点,以此来要挟她放弃找人家长的打算。我告诉她,没人欺负我,我们是在玩儿游戏。
母亲怔怔地看了我半天,什么也没说,又把我提起来,夹在腋下往家走。
回到家,她把我往炕上一放,我爬到墙角去,怔怔地看着母亲。母亲不说话,坐在炕沿边,泪水无声无息地流出来。
我怕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其实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年幼无知,往往是因为我们贪玩,做不到也想不到让自己心静下来想想事情的来龙去脉,理解母亲的心,即便换位思考也是没有用的,只有你做了父母或正真地成熟了才会读懂她。
母亲抹着眼泪,向我伸出手,我怯怯地爬过去,被她一举就坐在她的腿上。
母亲一边给我摘掉头上的碎麦秸,一边叹了口气:“看来妈以前想的都错了,这样惯着你会害死你的。以后你的特权都要取消了好吗?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将来会理解妈妈的。会的。”
特权,我不懂,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怔怔地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可能就是特殊权力的意思。就是说,以后我要和弟妹们平起平坐了。
“那你……找她妈,她妈……”我胆怯地想着台词。
“妈答应你,不找他们家去,不找。”
母亲的胸很温暖,我贴在上面不想动,很快就睡着了。
“麦秸”事件给母亲提了醒,她的女儿虽有残疾,但思维正常,她应该和其他健全孩子一样拥有同样的成长空间,接受同样的教育。
自己生活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了母亲的苦心。一个坐着轮椅的人可以独自生存,这不是奇迹,是一个母亲伟大包容和不断修理的必然。父母在我的生命中充当着修剪师的角色,他们的辛勤工作让我这个曾经胡乱发芽的小树顺着应有的方向成长;如今,这棵树已经长过屋顶了,每一个季节里,它都有不同的姿容展示,与它身体的同伴一样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