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乌裕尔河,水清澈得都能看见水底里的河草,还有缠绕着的水草间那些嬉戏的小鱼儿。这是一条中国第二大的内流河,也是北方黑土上最大的,罕有的河水由东向西流淌的内陆河。淡蓝色的河水缓缓的,蜿蜒的流向茫茫绿色大草原的深处,然后淹没在遥远的尽头。如果在中午阳光最亮的时候,一眼望去,太阳光反射在河面上,无数颗亮晶晶的光点,就像撒落的珍珠一样,在一片水色草绿中闪来闪去,让人有点眼花缭乱。秋日的河水没有了夏天的欢快,安静得就像一个矜持的少女,温柔而迷人。每当一阵凉爽的风从河面上轻轻吹过去,那些浮在河水上边已经变成红色的萍叶,便和涟漪一起慢慢的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站在这寂静的河岸上,听着草丛里那些不知名的虫儿轻轻的低吟声,看着草叶上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在阳光里划来划去,心情也会变得那么的宁静。到了傍晚时分,河岸边那些放牧的窝棚上空便摇曳起一缕缕炊烟,在桔色的晚霞里飘来飘去,久久都不会散去。河水里那些船工们长长短短的吆喝声,伴着渐渐远去的船儿,一直喊到看不见的地方。
这里是被人们誉为北大荒黑土上最美丽富饶的大草地,也是嫩江平原上最后一块留守的湿地。
这是初秋时节一个很平常的傍晚,雨色的黄昏来得特别的早。一片浓厚的乌云刚刚还在西北角上的天边折叠着,迟疑的工夫它就卷了过来,一点点的遮住了乌裕尔河岸边上那最后的一抹光亮。于是,远近原野上的绿草和树木都被灰色的雾包拢了起来。先是一阵潮湿的晚风从天边吹过来,窜过密密的青稞垄叶之间,那青稞叶子被风摇动时相互厮磨的声音,由远及近的涌到了这个叫半坨子村的村口。只是一会儿的工夫,漫天的凉风细雨,就弥漫了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刚才各家屋顶上还是一束束摇曳的炊烟,这时也变成了一片浓雾。村头和村后那些零零落落的杨树上,刚刚归巢的乌鸦疲倦的盘旋着,不时发出几声长而嘶哑的叫声,使这个带雨的黄昏显得比往日多了一些少有的空寂。一转眼,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各式各样的窗口就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也许是因为雨天的缘故,村子里没有了往日大人喊小孩叫的吵杂声,就连平日里村东村西的狗咬鸡叫声也都安静了下来。
北桥镇副镇长夏雨霏和镇计划生育助理张东,还有这个半坨子村的妇女主任田珊珊,从二屯屯东头姜老怪家出来的时候,已经看不清路了。黑沉沉的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到处弥漫着一片凉意。一种疲倦和焦急的感觉轻轻的在雨霏心头滑了一下,他望了望天空,用手里的文件包往头上一遮说:
“走吧,关门雨下一宿,等不到雨歇啦!”
夜色里,不知道是谁被冰冷的雨水打得深深的倒吸了一口气,那声音虽然不大,但使人听起来很寒冷。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只有凌乱的脚步踩在水和泥混合的路上,发出的那种挤水般难听的声音,和雨声混杂在一起。
珊珊是本村人,比较熟悉这里的路况,自然就走在了最前边。二十几岁的年龄正是浪漫的季节,她今天脚上穿了一双尖尖的高跟皮鞋。早晨出来的时候,她万万不会想到会这么晚才回去,更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穿高跟鞋走这泥泞的道不比走光洁的马路,更何况是在黑夜里,她一瘸一拐的身子来回直摇晃,几次差一点摔倒在泥水里,可她总还是不忘提醒后边的雨霏和张助理几句:
“夏镇长,张助理,你们看着我的脚走,可别踩水坑子里啊!”
“我光是看见你的脑袋在来回晃,谁能看见你的脚在哪儿?”张东气喘吁吁的接茬道。
雨霏逗趣的接过话茬:
“这还用得着看别人的脚吗?我告诉你俩一个走夜道不踩水的祖传秘方?”
“什么秘方?”张东和珊珊几乎同时问道。
“我这个秘方这么多年谁也没告诉过,看在你俩今晚这么辛苦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们。但不要再外传了,我还要靠它申请专利呢。”
“哈?有这么神秘?”珊珊夸张的笑道,“你快说吧,怪急人的”。
“记住三句话,白的是水,黑的是泥,花里虎稍是地皮。这是?”还没等雨霏的话音落下,只听他“啊”的一声惊叫,接着是脚踩在水坑里的声音。前面的张东和田珊珊先是一怔,憋了气的朝后看,而后便是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大笑。雨霏一边甩着淌着水的脚一边接着说,“有的时候也要灵活一点,比如像今晚没有月亮的情况下。”
仨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潮湿的风不知从哪儿裹着一股淡淡的饭香飘了过来,每个人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田珊珊在夜色里气愤的骂道:
“都怨那姜老怪,简直就是个姜老坏!他要是早一点想通了,吐口让他老婆去做人流,何必要浪费这三天的唾沫,害得今天又贪这么大的黑,早上到现在连口热水都没喝到。你瞧姜老怪那种冤家样,咱们走的时候连送都不送,倒像咱们欠他点什么似的,气得我肝都疼。”
半天没说话的张东在后边接茬道:
“你跟这种人要真生气的话,十个田珊珊恐怕都拜拜了。你以为全镇就你半坨子村有一个姜老怪啊?老怪多去了,要么怎么说计划生育工作是天下第一难呢。你没听人家说咱们什么话么?什么剜坟掘墓拿大肚,你听听有多难听吧!我看好了,这本来就是他妈的好人不稀罕干,坏人干不了的犊子活。”
“什么难的工作不也要有人干嘛,咱们能干上这一行,起码说明咱们不属于坏人干不了那伙的吧?”
雨霏的话把他俩都逗乐了。
“你还别说,姜老怪那套歪理邪说,一般水平还真的对付不了哪。”张东说着自己笑了起来。他学着姜老怪的腔调,“夏镇长啊,咋说咧,你是咱百姓的父母官,我咋能不听您的呢,您不让俺生俺坚决不敢大意的生。可是,俺弟弟的第二个指标保准不要了,他那个指标就给俺老娘们生呗?管他谁生的,全国的总数不超就行呗。咋说呢,和那些想生都生不出来的人比,我还为国家做了贡献呢,你说是不是?嘿,嘿。”
“哈------哈”
“这都是哪跟哪的事儿啊!”张东怪声怪气的说,乐得自己都直不起腰了。
“要么村里人怎么都叫他姜老怪呢。其实,你细细的想一想,姜老怪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这是不顶你的顶你,不拖你的拖你,不蛮横的蛮横。你要真的软了,他就顶到底,你硬了他还有台阶可下。这种人的工作最大的难点,是认识到了而想方设法不去做。你说他怎么能想到生孩子是为国家做贡献呢?就是故意气你。可有的时候你仔细的想一想,在那种好像是笑话的事情背后,总会让人有所深思的东西。”雨霏喘着粗气,停了停接着说,“我想起下乡在知青点的时候,有个天津的知青叫曲三怪的事?”
“那是好多年以前了吧?”珊珊在前面冒出一句,也许刚才雨霏的话让她很注意,她好一会儿没说话了。
“那是74年的事,已经16,7年啦,”
“珊珊你别打岔,那时你还不认字呢。”张东接着问雨霏说,“那个曲三怪的歪理邪说比姜老怪还邪啊?”
“反正还有一段路,我就讲讲曲三怪的歪理邪说。”雨霏故意清了清嗓子,然后慢条斯理的讲了起来:
“那时我们知青点上有哈尔滨,北京,天津的知青几十人。点上有一辆毛驴车,由一个本村叫徐老蔫的老农管着。平日里点儿上只用这头毛驴磨水豆腐,偶尔老蔫也赶上它到镇上买一些食堂用的东西。有一天,徐老蔫拉肚子没来,正赶上食堂要买食盐,酱油之类的东西,指导员看曲三平时挺老实的,就派他赶毛驴车到镇上去买。指导员安排完就领大伙下地干活去了。这曲三人长的很瘦,戴一副近视眼镜,显得文文静静的。他领了这份美差心里美滋滋的别提多高兴了,这种活既轻松又能到镇上闲逛一会儿。于是,他就去食堂求做饭的老师傅帮他套上了毛驴车,那老师傅帮他套完后就急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曲三刚坐在驴车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忘了给毛驴蒙眼睛了。他平日里看见徐老蔫磨豆腐时总是把驴眼睛蒙上,心想那一定是怕驴乱跑,我自己这是第一次赶驴车,它会不会不听话乱跑呢?最好也把它眼睛蒙上。于是,他在晾衣绳上拉下一条女生的花格方巾,几下就把驴眼睛系上了,然后稳稳当当的往车上一坐,心想这回让你不听我的话。他用脚朝驴屁股上踢了一下,那毛驴两眼什么也看不见,起初根本不动。这曲三心里骂道你还认生人呢,他又狠狠的踢了一脚,这下子毛驴可来了犟劲,猛然间东拐西撞的跑了起来,几下就把曲三翻到院子里了。把他的眼镜也摔掉腿了,腿也摔瘸了。这下他让指导员狠狠的臭骂了一顿,末了还罚他写检查,特别强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必须写深刻一点,否则就拿他做典型上报知青办。”
“这下曲三怪没戏了吧?”珊珊有点孩子气的问道。
“要么怎么能叫曲三怪呢,这个名字就这么来的。你说他捂着伤口说了一句什么?”
“怨毛驴呗。”张东抢话说。
“说的什么啊?”珊珊着急的问道。
“他理直气壮的问指导员,凭什么让我一个人接受再教育啊?她们女生把马身上那东西叫肿瘤,你怎么不让她们写检查哪,她们是半边天怎么啦?我怎么知道毛驴不戴花围巾啊?”雨霏学着不伦不类的天津味。
“哈------哈”
张东和珊珊笑得几乎上不来气了。
“哗”的一声,不知谁又踩水坑里了。
雨霏还是不紧不慢的说:
“有个叫老肥子的哈尔滨知青更会气人,朝他一拱手说,哎呀我的妈呀!还是你老兄有学问,一下子问到关键问题上了。赶明让你当指导员,使劲让她们女生写,写的越深刻越好。”
“这曲三怪可比姜老怪厉害多了!”张东怪笑着说,“最起码姜老怪没敢问珊珊高难的问题?”
“说什么呢你!看我一会儿不灌醉你才怪呢。”珊珊大声嚷了起来。
“后来大家给他编了一段顺口溜,把曲三叫成了曲三怪了。”雨霏说。
“那顺口溜咋编的?”珊珊问道。
“那顺口溜嘛,只传男不传女。有时间我偷着传给张助理,你就免了吧。”
“这还有重男轻女的?”珊珊不满的嘀咕着。
还是张东岁数大,他知道夏镇长不说肯定有荤话碍口,于是笑着朝珊珊说:
“你这傻丫头,有的话就是要重男轻女的吗,要么说你们只有半边天呢。”
“你尽瞎联系。”珊珊笑了。
“是啊,听起来这两个笑话是不搭边的,可是你仔细的想一想,在他俩人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共同的东西,那就是思想问题,实质就是对自己的错误没有一个根本的认识。曲三怪认为不该让他自己写检查,而姜老怪认为不管谁生孩子,总数不超就行。他们不是社会的坏人,但他们却走不出狭隘的自我意识的圈圈,所以看起来他们做事很怪。但是也正是从这种怪人身上,我们才理解了我们所从事的事业,才会热爱我们的工作,坏人才干不了嘛。”
“我一寻思夏镇长就不会平白无故的给我们讲笑话”珊珊孩子气的嘀咕着。
“当然了,笑话么,笑归笑,话归话。人们都说计划生育工作是天下第一难,究竟难在哪儿呢?我看这也是你这做妇女主任该深思的问题。我看难字在农村,难字在妇女,难字在人们传统观念的改变上。总的看,还是我们的宣传教育工作没有做到位。你想想看,如果姜老怪能从国家和社会责任的高度上认识计划生育政策的话,如果他的老婆真正能主宰起属于她自己的那个半边天,事情就远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我倒想起了一位学者的话,她说要改变中国就要改变农村,要改变农村就要改变农村妇女。教育一个男人只是教育一个女人,教育一个妇女就是教育一家或几代人。依我看计划生育工作也是这样,教育了??”
“好啦,好啦,我的大镇长,我这几天够努力的了,你怎么还批评我啊!”珊珊故作不满的嚷着。
“你努力姜老怪老婆不努力有什么用啊。”张东故意气珊珊。
“停,停,你这不是给我添油加醋呢吗?今晚你别想喝到一滴酒,馋死你!”珊珊撒娇似的回应着张东。
“别,别,我这不是怕你被雨淋哭了逗你呢么,不给我酒喝多冤枉啊。”
张东的话倒真的使几个人突然想到了头顶上飘着的雨,刚才似乎真的给忘了。此时,他们又感到了那种漫天的冰凉。
雨丝不停的淅淅沥沥的下着,偶尔从弥漫的夜色里传出一两声蛙叫,很短促,也很嘶哑。
珊珊的家是北方常见的那种砖瓦起脊房,三间屋西边一头开门,进屋便是灶房。东里屋是东西里外套间,地中间有个半截的隔墙,墙上边安着很大的一扇玻璃窗,东北称亮子,亮子上挂着白底细碎蓝花窗帘,屋里显得整洁宽敞。此时南窗半开着,灯光照着屋檐流淌的雨滴,就像断线的珍珠垂落下来,一串串的闪着晶莹的亮光,雨滴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使小屋倒显出一种别样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