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他们进屋的时候,珊珊妈已经在准备饭菜了,那种油炸葱花的味道直钻鼻子,更让他们几个人感到饥肠辘辘了。珊珊妈40多岁的样子,很瘦却显得很精神,和珊珊差不多的快言快语。雨霏他们还没洗完脸,她就一边用身上的围裙擦着手一边叨咕起来没完。
“连老天也跟着瞎搅和,这雨一个劲儿的下,下个没完没了的。就跟他妈姜老怪下孩子似的,下一个,又下一个,还要下,作梦都想要个儿子.有了儿子又会怎样?还不是和他似的养不起爹啊。镇长你说我一提起他就气不顺,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有点偏亲,可是我们珊珊作不了他的工作,他想要儿子都快疯了,在早先时?”
“妈,看你跟着说啥呢,夏镇长他们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哎呀,瞧我这嘴,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们稍歇一会儿,我这马上就好。”
雨霏望着窗口那一串串流淌着的雨滴,心情不免有些低落。冰凉的雨滴不停的打在屋檐上,就如敲打在自己家里的那个窗口,他似乎看见了窗口里妻子那双期盼着他归来的眼睛,也在注视着窗外。他心想也许每一声雨滴敲过的时候,着急的妻子都会以为是他归来的脚步声,因为她说过的,她就是喜欢听他每天回家的脚步由远到近来到门口的声音。特别是大风天和雨天,她说如果在这样的天气里,盼望着他回家的焦急中更多了一些牵挂,他一分钟不回来,她就多一分钟的担忧,此时,妻子一定在用心呼唤着他。雨霏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让珊珊感到了什么,她悄声的问道:
“夏镇长,你是不是感冒了?”
“哦,没有啊!”
其实雨霏不知道该怎样说出自己心里的话,他本来是不想在这儿吃饭,但又说不出口。瘫在炕上的妻子不知道现在吃没吃饭,他心里很着急。自从妻子瘫在炕上这八年多来,无论工作多么的忙,不管什么样的天气,哪怕是半夜,他也一定要赶回家。他要安顿妻子洗脚,吃药,按摩,直到她安静的睡去,这是他日复一日而别人又替代不了的工作。今天下午的时候,他到村办公室往镇政府打过电话,想让通信员到家里告诉妻子一声,说自己要回去晚一些,也好让她免去雨天的挂念。可是村里那部老掉牙的电话,手摇把坏了,没办法只好作罢了。刚才出姜老怪家的时候,他本想和他们到珊珊家后,推起自己的自行车就走的。虽然雨天村里路不能骑车,但他知道从珊珊家扛自行车往南一里多地就到南公路了,那是油渣路能骑车,不到二十里的路,最多一个小时也就可以到家了。现在他本想和张东说说自己的意思,可心里最怕的是张东不放心,坚持和自己一起走,看看张东那疲惫的样子,他心想是绝不能让他和自己遭这个罪的。看着屋里屋外张罗的珊珊,他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嘴。他心里很清楚,这三天来,为了作通姜老怪的思想工作,顺利的答应让他计划外怀孕的老婆去做人工流产,他们磨破了嘴皮子,着急上火。用张东的话说,叫嘴起泡,尿黄尿,睡不着觉,眼睛看不清道。今天总算有了个结果了,又赶上了这样的雨天。大家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自己这个当领导的在这个时候张罗走,未免有点太不尽人情了,他们肯定会着急,甚至连口饭都吃不好,想到这些,雨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可是他的心里却是不能平静的。他牵挂着家里不能下炕的妻子,他的心情就象窗外那纷纷飘落的细雨,零零乱乱的。
张东半躺在里间屋的炕上,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昏昏欲睡了。花白的头发上还湿漉漉的,脸上的胡子长的很长,身上的衣服很多地方都湿透了,憔悴的样子让雨霏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已经是五十来岁的人了,哪能经得起这么折腾呢。雨霏看见靠间隔的亮子那里有一个洗衣机,上面放着一个折叠的小毯子,他便过去拿起来想给张东盖上,不小心碰掉了那上面的一本书。他一只手拿着毯子,一只手捡起了那本书,轻轻的把毯子盖在了张东身上。张东没有动一下,他放松了几天来绷紧了的神经,他太累了。
雨霏心不在焉的看了看手里的书,原来是一本像集。他无意的胡乱翻了几下,实际他此时没有心情看那上边花花绿绿的照片。当他正要合上像集时,突然一张很大的照片从里边掉了下来,飘落在他前边的地上。他正要弯腰去拾,正巧珊珊从外边进来,顺手拾了起来,她一边用手擦拭着照片,一边和雨霏说笑:
“这是我三姐,可得当真保存着。”珊珊把照片递给雨霏时的样子有些夸张。
“你三姐?”雨霏知道珊珊只有一个哥哥。
“哦,我嫂子的三妹,不是我的三姐吗?”珊珊把擦好的照片递到雨霏的手上,接着说,“一年前结婚去了乌北市里,今年五月份又搬回来了。你看,你看,人长的老标准了,能歌善舞。哦,对了,和你一样也喜欢写诗,还发表过呢,老厉害了!”
“我看你就够老厉害的了。”雨霏用照片指了指珊珊,“还能有比你更厉害的?”
这是一张6寸的彩色艺术照,画面上是一个漂亮端庄的女孩,看样子个头很高,很秀颀。头上挽着在农村根本看不到,象明星那样的高高的发髻。特别是那低胸的白色连衣裙,是乡下女孩连看都不敢看的露装。可是照片上的这个女孩穿在身上,或许她的美丽太迷人了,却显出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风韵和妩媚。她那一双丹凤眼笑得那么恬静,那么迷人,又有那么一点点的神秘。嘴角上挂着一丝不会轻易被察觉到的那种庄重,让人读出了万种风情却又百般的矜持。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张照片让雨霏心情为之一动,是眼睛一亮的那种,是在浪漫中体会成熟和风韵的那种,是快乐中透着自我抑郁,自我怜悯的那种。这样一张照片让他有一种深深的感悟:你也许会为之心动但你不会邪欲,你会认为她风韵但你不承认她风骚。
时下乡下的女孩真的很少有这样比较艺术的照片,因为只有县城以上的地方才能照这样的照片。大多女孩不会为了照这样的一张照片,肯花血汗钱跑那么远的路的。就是父母同意了,也怕让乡里乡亲说三道四的,说你不会过日子还是好听的,要说你不是一个本分的姑娘可就惨了。在这样的环境里,照片上这个女孩可真算得上够另类了。此时的雨霏心里可以说对珊珊刚才的话,似乎有了自己的理解了,他微微的笑了。他无意的翻了一下照片,想把她放回像集里,照片背面那两行工整娟秀的钢笔字,却让他把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里,他细细的读着那上面的每一个字。
在今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在芸芸众生的红尘中,你还能拂去岁月的尘封,认得出我是谁吗?梦莹姐。
88.6.20日
二十一岁生日
赠小珊
也许是因为珊珊刚才那些动情的话,或许照片上那种别样的微笑和矜持的感动,这两行隐语着心事和伤感的字,一下子就深深的打动了雨霏的心,有一种似曾相识又擦肩而过的感觉,掠上了他的心头。他仿佛在那字里行间读出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种东西。就在那一瞬之间,他就象突然站到了一片大海的边上,在无尽的沙滩上,那两行娟秀的字变成了两行零落的彩色贝壳,每一只贝壳都是那么的漂亮,组成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心路,一种恍惚中的迷乱,一种别样体味的心动,他用他这个年龄的孤独和疲惫心境,感悟着照片上这个女孩的那种沧桑和青春之间的美丽,这是他几乎从来没有过的感动。那种突然的感觉,在他心中那片寂寥的天空,轻轻的划过一道闪亮的流星,飞动之间,牵动着一种恍恍忽忽的心事。他突然感到了这个女孩美丽中那种让人心动的忧伤,仿佛是隔着心海的呼唤,让人隐约的听到了什么,但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好深沉,好浪漫,好妩媚啊!雨霏在心底深处发出从未有过的感叹。
他又把照片翻了过来,又一次看着那双微笑的眼睛。和刚才的感觉所不同的是,现在他突然有一种新的发现,在这双黑黑的眼睛里,似乎掩饰着一缕不易被察觉的淡淡的伤感。然而,接着他又否定了自己,他不能不承认,那份伤感也许不是来自那双眼睛,而分明是深藏自己心底做茧的抑郁,被这个女孩的眼睛看到了。他不敢再看那黑色的眼睛了,他把照片放回了像集,他怕它掉出来,特意放得很深。
晚饭吃得都很快。因为珊珊爸不在家,珊珊陪他俩喝了几口地道的玉米烧。张东平时能喝些酒,因为这几天上火加上感冒,也没喝几口。本来他想陪雨霏镇长多喝点,但他知道雨霏家里的事情,雨霏坚持要赶回去,也就不好勉强再喝了。饭后外边的雨还在下着,张东要陪雨霏一起走,雨霏说什么也不肯。他知道这样的天气自己往回赶是因为没有办法,怎么能连累张东这么大岁数跟着受罪呢。他叮嘱珊珊给张东安排一个热乎的地方发点汗,又把明天早晨督促姜老怪老婆去县做人流的事,一一和张东,珊珊交代了一遍,这才扛起自行车,顶着冷雨朝公路走去。
望着雨霏颀长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雨夜里,珊珊有些动情。他被这个幽默才气,多情而细腻的中年镇长感动了。
“夏镇长这样的男人,如今真是难找了啊!------”也许女孩的心总是柔弱的,她的眼睛潮湿了。
北桥镇是饶水县比较大的乡镇。它北靠乌裕尔河,由乌裕尔河上的一座石桥而得名。乌裕尔河是满语,意思是低洼的河。清澈的乌裕尔河水蜿蜒伸展东西方向,它的西半部穿过著名的扎龙湿地,偏东伸向讷谟尔河,到北桥镇这里的河水是东西的走向。北桥镇方圆200多平方公里,草原广阔,土地湿润,水肥草盛,被当地人称之为“牧场之地”。据说民国年间,很多有钱人来到这里跑马占荒,繁衍了这一带的村村落落。当年,他们在马车上拉几块半截石头碾子,打马圈地。什么时候马跑不动了,就把半截石头碾子往草地上一扔,几块半截石头碾子中间的地盘,就归占荒者所有了。因此,这里的地名大都与占荒的事由或占荒者的姓氏有关。例如“半拉碾子屯”,“魏家窝棚屯”,“横地营子屯”等等,雨霏刚刚出来的半坨子屯地名就是这么得来的,只不过后来住的人家多了起来,改叫村了而已。
半坨子村是北桥镇比较大的行政村,村落全部坐落在乌裕尔河的南岸。八个自然屯沿着乌裕尔河东西走向延伸着。它的北边距乌裕尔河只有五里多地,西边距北桥镇所在地有十八里多路。在村南一里多地,有一条贯穿东西的乌北线省道公路,是乌北市连接东部域外各县市的主要交通干线,常年大小车辆不断。北桥镇所在地就在这条交通主干线上,属于饶水县境域内发展相对较快的乡镇。
珊珊家住的屯离乌北公路只有一里多地,因为天正下着雨,夜黑路滑,又看不清道,更何况雨霏还扛着一个自行车,他摔了几次跟头,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了眼睛和嘴里,别提有多难受了。这短短不足千米的路,他足足走了有几十分钟。当他把自行车放在公路上的时候,肩膀已经麻木了,浑身累得酸痛。面对黑沉沉的天空和冰冷的雨丝,他差点掉下眼泪。如果不是为了病中的妻子,此时他也该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了。
正是西南风,骑在车上雨丝打得连眼睛都不敢睁。雨霏使劲蹬着酸痛的腿,在风雨里一点点的向前骑着。这时对面有汽车开过来了,他很远很远就看见了那白色的光柱,在黑黑的夜空里摇来晃去的。越来越近的时候,那光柱直照得他眼前一片雪白。他眯起眼睛,看见那白色的光柱里,雨丝就如一张密密编织的网一样,白光的外边却是一片深得看不见边沿的黑洞。他下意识的往路边靠,尽量避开那刺眼的车灯。当汽车从他身边带着凉风和冷雨飞驰而过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自己猛然跌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了,无法辨别眼前的一切,接着一双脚踩在了塌陷的土沿上,随着一声惊叫,他连人带车滚进了很陡的路基底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说不清是一会儿,还是很久的时间,雨霏被冰冷的雨丝打醒了,黑洞洞的四周什么也看不清,他感到右腿剧烈的疼痛,嘴里一股咸咸的滋味。他用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觉得粘乎乎的,他想到了那一定是流出的血,他明白自己刚才是摔昏过去了。现在他最明显的感觉就是浑身疼痛和寒冷,他试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除了腿,头和身上几处疼痛外,还可以走动。他心里有了底,知道没有大伤,心里暗暗庆幸。他借着半撑半跪的姿势,抬头望了望深深的天空,心里说,亚芳啊,我雨霏今天大难不死,你还能享几年福,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啊!他趴在雨水中,把手深深的抠进泥土里,心里有一种劫难余生后的伤感。
他好不容易在沟底摸到了自行车。这路基沟有三米多深,坡又陡又滑,本来一个人往上爬都很困难,可雨霏还要扛着自行车。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两手深深的抠着泥土,总算爬上了路面,他一下子瘫倒在了路上,任凭雨水和凉风蹂躏着散了架的身体。
自行车已经摔得变了形,前轮扭曲着,车轮每转一下就磨得发出尖厉的叫声,他只好一瘸一拐的推着走。因为腿上有伤,他心里虽然着急可就是走不快。他恼恨的骂司机,骂这鬼天气,骂姜老怪,尽量不去想那阵阵钻心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