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秋收结束了,一群群大雁排着一字或人字形,开始南迁了,不断的鸣叫声在淡蓝的天空中久久的飘荡着。田野里稀疏的枯草叶子已经瘦得变了样子,在懒散的阳光下显得那么的凌乱。每到傍晚时分,一缕缕炊烟摇曳在各家的房顶上,一排排泛着橘黄色枯叶的扬树,和夕阳一色,如诗如画,美丽极了!鸡鸣狗叫声伴着孩子们的吵闹声,把这个秋天的乌裕尔河畔喧嚣得惬意而快乐。
有着多年乡镇工作经验的雨霏知道,秋天是抓计划生育工作的好季节,一般外出的这个时候都回来秋收了,人员比较集中。再一个是秋后正是妇女闲暇的时候,便于动员工作和做各种计划生育手术,所以,这是秋季里一项重中之重的工作。雨霏前任主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副镇长,就是因为计划生育抓的不利,全镇计划外生育超标而被免职的,北桥镇也因此被乌北市列为计划生育单列镇,挂牌督改,直到去年才算摘掉了这块沉重的牌子。这个教训让雨霏他们对这项工作从来不敢懈怠,他给全镇下达的计划生育工作任务是“管到户,看住肚,零超生,抓扎术”,效果非常的明显。
这几天,秋收工作刚刚接近尾声,雨霏就带领计划生育办的张东他们,抢时间对全镇的育龄妇女基本情况进行了认真的摸底,研究具体措施,结合上级的要求,准备在全镇开展一次育龄妇女结扎大会战,彻底解决计划外生育难管理的问题,以此来巩固计划生育已经取得的成果。他召集计划生育办的工作人员,研究了细仔的工作方案和工作流程,提交镇党委研究并做出了决定。
会战这些日子,雨霏和计划生育办的工作人员一起,起早贪黑,走家串户,苦口婆心的作动员工作,大多数人通过工作都能积极的上站,接受检查和采取相应的手术措施。也有一些思想不通的妇女,要么躲起来不见你,要么还没等你和她搭上话呢,她那里嘴上叫着猪,脚上把个猪食盆子踢得叮当直响,满院子里乱滚,容不得你说半句话。至于不给开大门或放狗出来撵咬也是常有的事。那天雨霏和计划生育办的两位女医生,还有村里的妇女主任一起到一家作工作,被放出来的狗撵了很远。雨霏怕吓坏了那几个女同志,自己在最后边挡着冲上来的狗,结果腿被咬了一口,计生办的两个女医生也被吓哭了。雨霏无可奈何的看着几个惊魂未定的女医生说:
“你们怕什么,你没看见那是一只女狗吗?不会咬女人的,专咬男人。”
那几个掉眼泪的女医生被雨霏的话逗得破涕为笑,这才想起看雨霏的伤口。好在她们带着急救箱,七手八脚的帮雨霏包扎了伤口,伤口渗出了很多的血,雨霏回家没敢和亚芳说这件事。他的嗓子发炎了,亚芳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为此也没少陪他上火。他劝亚芳说,人家计生办都是女同志,各村的妇女主任也都是女同志,她们要比我苦多了,担惊受怕不说,还要照顾家里上老下小的,还要听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雨霏很感慨的说,真的不知道,如果没有她们自己会不会抓好这项工作。亚芳听雨霏话说的很实在,也无话可说了,只是劝他要多注意身体,尽量不要贪黑吃凉饭等等,雨霏一一答应了。
可是,正当会战掀起高潮的关键时刻,地营子和临河两个村的妇女主任提出辞职不干了。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一个村的妇女主任没了,就等于这个村大会战工作基本停摆了。因为计划生育这个工作本身具有特殊性,所以大量具体的工作都是由妇女主任作的,特别是在这样的大规模的会战中,有很多妇女的事男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的。虽然对计划生育工作各级政府都很重视,把它称为“一把手工程”,但是到了村子里这个最具体的工作层面上,大多的工作还是妇女主任做的。这是因为她自身性别的特殊性,还有就是大量细仔和繁琐的妇女工作所决定的。所以,一般的情况下,妇女主任最熟悉和了解本村的各种信息。这两个村的妇女主任在这个关键时候提出辞职,无疑会对全镇的会战工作带来重大的影响。雨霏很着急上火,这天刚刚检查完医院手术的进展情况,又急着和计划生育办的医生一起,到几个术后需要重点观察的患者家走访,然后又赶到家给亚芳做了午饭,紧接着又奔地营子和临河两个村解决问题。
他和计划生育助理张东一起,先是去了较近的临河村。临河村的支部书记叫闵杰,五十多岁,早在六、七十年代年轻的时候就当支部书记,是一个老牌的村干部了。用当地群众的话说人很火性,干什么要样,不拖泥带水,风风火火的。所以人们给他起一个外号叫“闵小跑”。雨霏他们到村办公室的时候,闵小跑正骑自行车往外走,看见他俩便嚷嚷起来:
“我说是正要去镇里找夏镇长呢,这妇女主任一有点工作压力就撂挑子,怎么劝也不干了,你说她怕得罪人,就她心眼多别人都是傻子?夏镇长你们看怎么安排,没人干我支部书记管,反正就是脚大点。我就看不起这样的熊人。”
这闵小跑也不容雨霏他们说话,在办公室的地中间一边来回走一边连珠炮似的嚷嚷。也不知道穿了几辈子的灰蓝中山装汗渍渍的,两颗领扣大敞着。本来就精瘦矮小,一着急,细细的脖子在咧开的领口里直摇晃。
雨霏在闵小跑的只言片语里,已经听出了事情的原委,心里多少有了一点底,脸上也多了些笑容。
“行了,就你闵大书记这里我不来心里也有底,”他回头看着张东问:“临河还有两个没上站的吧?”
“是的,还有两个,原来排表是明天上站。”张东看着闵小跑回答道。
“不就是因为这两个钉子户妇女主任才撂挑子的吗。不过夏镇长你们放心,原计划不变,明天送人。今晚作不通工作我他妈的就睡在他们两家。”
闵小跑虽然象似在开玩笑,但雨霏他们一样能听出来,在他故做轻松的心里,其实有一种很大的压力,那两个钉子户的工作肯定是很难作的。雨霏很清楚,在这样的时候,作为上级领导和下级之间,给压力莫如给更多的鼓励。雨霏象似没太在意他的玩笑,装作很轻松的说:
“你别说,你闵书记工作没的说,满脑子都是道道,可就是没有那种花花肠子。我知道,就凭你对付这点小事工作方法比我多,随便拿出点招法就办了。我看妇女主任的事有时间你在去劝劝,如果她真的不想干了,等会战结束后你去找我,咱们再研究解决。这地方有你老闵书记我们就放心了。”
临走出院子的时候,雨霏又细细的叮嘱了闵小跑一阵子,然后和张东又急匆匆的赶往地营子村。
地营子村离镇里比较远,是在一片大草地中落座的村子,由于地理条件的关系,这里是个易涝易旱的村子。当年为了排灌水,曾围村修了一道人工壕,二十多米宽,壕上铺了一个木头桥,是连接着村里和外界的唯一的道路。雨霏他们赶到这个桥的时候,因为太累了就在桥上坐了一会儿,所以赶到地营子村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书记胡风和村主任郝宝祥都不在,就一个看屋的老胡头正躺在炕上睡觉,他赤裸着上身,半张的嘴角上流出很长的口水。这看屋的老胡头是胡书记的叔叔,张东平常总爱和他开个玩笑,曾经给他编过顺口溜,他一边扒拉他的腿一边喊:
“起来,起来,老胡头,胡看屋,两手黑乎乎,蒸馒头黑,赶面条粗,晴天打呼噜,雨天也迷糊。”
老胡头一边揉眼睛一边骂:“我说作梦听兔子叫呢,原来是张不是东来了?”他抬头看见了雨霏,没再往么。
“别瞎咧咧了,快把书记门开开,夏镇长都骑了这么远的车了,休息一会儿,然后你快去找你老爷子去。”
“说鬼话吧你,书记室是我随便进的啊?我从来就没看见那儿屋的钥匙是啥样的。”老胡头一边穿衣服一边叨咕着,“平时你别想进去,等他开门让你打扫屋就是急的,催你快点快点。过去皇上也不一定有这样的谱,这个活就是三孙子干的。你看他整天拉拉个讨债的脸,好象谁都欠他多少多似的,还能给我把钥匙?”
“就你这熊样,又装起来了,没有你侄子在这当支书,你能占着这块茅房?你能晴天一呼噜,雨天也迷糊啊?”张东朝他那秃脑袋上一拍说,“快点去找胡书记,夏镇长特意来有紧事找他,别在这瞎说了,叫你侄子听见,又收拾你了,说不上谁管谁叫叔了。”
雨霏和张东焦急的在老胡头这屋里等着。过了好长一会儿,老胡头才回来,告诉说村里有一家相亲的,胡书记他们还没喝完酒呢,他捎口信说让雨霏他俩等一会儿,吃完就回来。张东意味深长的看了雨霏一眼,没有说话。
“看他喝那熊样,我想说是何书记和黄镇长来了,没敢。”老胡头自言自语的叨咕着。
张东看了看雨霏,见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回头瞪了老胡头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有点不耐烦的对老胡头说:
“没你的事了,你去接着睡吧。迷迷乎乎的连句话都说不明白。”
“我说是夏镇长来了啊,怎么没说明白啊?”
老胡头根本就没理解张东的意思,嚷了起来。张东有点激动,正要冲老胡头发作,雨霏站起身打圆场说:
“老胡师傅的意思是说黄镇长和胡书记是同学,以为说黄镇长来他会快点回来是不是?”
“那才不是呢,你们不知道么?在他眼里平时就认仨人,一是镇里的书记,他知道人家官大,二是镇长,人家是同学,睡过一个被窝,第三就是酒,他是个见酒敢叫爹的手。你没听人家给他编一套嗑吗?胡支书地营的天,全仗着同学黄大官,谁敢说他不干事儿,一天能喝屯子大半圈,把村长喝得直打蔫,会计喝得红眼边,班子喝得要耍圈儿?”
“算了吧,老胡头,去,去,该干啥干啥去!”张东往外推老胡头。
张东看着老胡头的背影无可奈何的笑了,对雨霏说:
“人不坏,就是有点傻直傻直的,他是好心。”
雨霏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的一笑。
他俩一直等了好久还没见胡书记过来。雨霏和张东不再说话,但各自都知道各自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在两人的眼神互相交叉的时候,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夏镇长,要么先找郝主任谈谈?”张东试探着问雨霏。
雨霏半天没有说话,眼睛一直的看着窗外的天边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吐了出来。他脸上很平静,声音缓慢的说:
“张东啊,有句话怎么说了,叫人微休负重,言轻末劝人吧?”
不知张东是听懂了雨霏的意思还是没有听懂,他只是笑了笑,又问了一句:
“还是先找郝主任了解一下情况吧?”
“也只有如此了。”
张东让老胡头又把郝主任找来了。看他气喘嘘嘘的样子,就知道他走的很快。他只穿了一件无领的汗衫,白色已经变得发黄了,上边粘着大大小小的泥点子。郝村长在村里也干了几年了,大约有四十多岁,人长的高大粗壮,黑里透红的大脸盘显得老成厚道。他与雨霏张东打了招呼后,就坐在炕上不再说话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旱烟口袋,捻了很粗的一根烟卷子,伸出舌头舔上唾沫,又掏出一个气打火机,点上火,深深的吸了一口,又长长的吐了一口,一团烟雾摇摇飘上了他的头顶上。雨霏一直没有说话的看着他把烟点着,看着他眼前的烟雾渐渐的消失,然后笑着问:
“老郝你抽多少年烟了?”
“嘿,嘿”郝主任有点不好意思了,憨声憨气的说:
“这玩意没用,只是戒不掉了,到哪都烦人,嘿嘿。”
“我不是那个意思,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是说那么粗。”雨霏用手比划了一下他嘴上的烟卷,“可够辣的啊。”
“嘿,嘿,习惯了。”
雨霏也笑了。他问地营子还有几个应上站的妇女,什么时候能去,现在还有什么问题。郝主任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吸烟,浓浓的烟雾几乎把他的脸淹没了,屋里的气氛顿时很沉闷,甚至能听到墙上石英钟刻板的声音。半晌,郝主任抬头看了雨霏一眼,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又停了下来。雨霏问他是不是情况不清,他突然说了一句:
“夏镇长,我,我想,想辞职!”
“为什么?动员不了上站的群众?”
郝主任又沉默了,烟已经剩下很短了,他还在大口大口的吸。雨霏有意缓解一下气氛,笑了笑说:
“这里的水土不好?妇女主任刚刚辞职,你这村主任又提出辞职,什么意思?”雨霏最后的一句话显然加重了语气。
“反正她提完了轮也轮到我了,提不提还不是得下去,不如自己早明白一点,弄个好里好面。有和书记合手对心意的人,那就让他们去干呗。有些事看着就是明摆着往下挤我们,还用人家直接说啊?我和妇女主任主抓计划生育工作,大事他不抓,有利的事他抢着抓,尽捡那些损事难事让我俩去做,有的事明眼看就不是我俩能解决的,他楞是难为你,他看你笑话还不说,反倒讥讽的说,你不是干这玩意的,挣这份钱了吗?干不了就辞职回家,我兜里揣着一大把等着的人呢.你完不成就扣工资,你能挺住就行。我俩去年每人都被扣了两千多元,我们一年一共才挣多少钱啊?”
“这是工作之间互相配合的事,经常相互沟通一下不就解决了吗,”雨霏说。
“唉,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人家是有人选了。话说起来也不怕你俩笑话,反正我也不干了,想往下挤我不就是因为他那帮七大姑八大姨的事吗。那些人仗着书记势力,一个比一个厉害,只要是公家安排他们办点事,那是一定要好处的,给少了都不行,书记经常用义务工补给他们,你说不同意他就找茬整你。用胡书记的话说,你不维护我的工作我就挪开你。他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我胡支书从村里到镇上,走到哪里不叫响半边天!”
雨霏和张东都笑了。
“就拿这次大会战来说吧,上站结扎的其中就有他的亲属,他找理由又要给补什么这个工那个工的,我说这没有先例,他说那好啊,没有先例咱们不能破,这个动员工作你和妇女主任去作,我们是亲属关系我必须回避。你说夏镇长,这个思想工作能做通吗?找他汇报时他一甩袖子说,要么接受扣发工资,要么就自己自动辞职。妇女主任气哭了,回家不干了,我还能干吗?”
“那你认为胡书记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做呢?”雨霏问道。
“心中有自己的人呗,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有数。村主任他想用他那个战友,外号叫曾三猫的,妇女主任想用他那个相好的。”
“哪个相好的?”张东好奇的问道。
“就是三屯那个胡二媳妇梅小玉“满天红”呗,论起来还得管胡书记叫大伯哥呢。他俩都好多少年了,村里谁不知道啊!有一次书记在胡二家喝酒喝多了,亲口对胡二他爹说的,要让胡二媳妇到村里当妇女主任,只要往村里一坐就挣钱。村里人私下有一套嗑不是说么,东风劲吹红烂漫,弟媳妇笑把鹅头献,大伯子啃的直冒汗,心想今后怎么办?”
“哈------哈”张东被郝主任的一番话逗得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