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哥三个,我大魏从十几岁就在外边混,虽然也见点世面,但生性不会说虚头八脑的话,是缘分把我们三个好兄弟连在了一起,虽然我们在一起只不过是二十几天的时间,今后分手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面了,但是雨霏老弟的事我们听说后,真让我和刘三从心里感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的事让我们俩他妈的对生活和人的这辈子有了一个新的理解,就冲你对老婆家庭朋友的那份真心实意劲,你是条汉子,我服了!来,为了你和你的老婆,什么?对,为了你老婆我弟妹早点健康,你呢万寿无疆干一杯!”
大魏说着一口干了大半杯,雨霏和刘三相互碰了一下酒杯,也干了一半。
大魏的祝酒辞虽然显得语无伦次,但他说得实在,说得爽快和动情,三个人都被感动了。雨霏又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也说了自己曾经的苦涩和艰辛,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说自己是一个教师,他也很激动的说了一些感激大魏和刘三的话,三个人的酒杯再一次叮当的碰在了一起。
这时赵八爷巡查回来了,他的脚一迈进来就嚷嚷骂道:
“大魏这小犊子,你他妈的给没给八爷留点辣尿啊,你别等我骂你个龟孙子的,我在东南那边都闻到酒味了。”
“八爷,给你留是留了,可是,你没回来刚才让来找你的阎王爷喝了,他比你八爷还大呢吧?”大魏看着脱衣服的赵八爷打诨道。
“什么?阎王爷?哈,哈,我赵八爷扛枪打小日本那会儿,阎王爷还管我叫大哥呢,你小羔子那会儿还不知道在哪睡大觉呢。”赵八爷一边骂着一边坐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样子像是在品尝着美味佳肴。
大魏看着微笑的雨霏,一指赵八爷说:
“这是我爷爷,我的老祖宗!”
“哈,哈,我就是你的老祖宗怎么的?我骂你心里舒服,我把你们看做是我的亲儿子,亲孙子。”赵八爷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他接着说,“要不是打小日本落下个残疾,没有个家室,我的儿子,我的孙子不也和你们一般大么?”赵八爷深深的喝了一口酒,眼睛里有些潮湿。
雨霏从赵八爷的话里已经明白了一些故事,他被感动了。他们虽然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但他们同样有着自己曾经辉煌的历史和理想,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痛苦和磨难,但他们却是那么的乐观和宽容,他们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富有同情心。他们活的真实和坚韧,当你走近他们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的世界和人生原本也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温馨,如此的让人感动。雨霏很动情的端起酒杯朝赵八爷一举说:
“八爷,我夏雨霏无非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你已经做了你为别人甚至是为了祖国和民族做的事,你才是值得我们晚辈尊敬的人啊!你们今晚为我张罗了这样一个特别的酒场,这是在五星级大酒店里也买不到的,我夏雨霏真是愧不敢当啊!我借你们的酒敬您了。”
“哈,哈,过了,过了。”赵八爷一边大笑一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
赵八爷放下酒杯从衣服里边的兜掏出一百元钱,看了看大魏又看了看刘三说:
“还等什么呢?一会儿喝趴蛋就忘了。”他把一百元钱放在雨霏的手上接着说,“孩子,我知道你真的很不容易,家里有病人,又住了这么长时间的院,我们三个商量了一下,在一起一回,没有多还有少,一家给你凑一百元钱,你千万不要嫌少,我们的面子都已经搁不住了。”
大魏和刘三也从衣袋里各自拿出一百元钱塞在了雨霏的手里。雨霏看出这是他们事先早已准备好了的,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似乎看见了大魏和刘三滚动着汗珠那紫黑的脊梁,看见了赵八爷被炮火炸伤的肢体和殷红的鲜血,他再看看手里还散发着体温的三百元钱,他的泪水唰唰的流了下来。他举着三百元钱用颤抖的声音说:
“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这钱我真的不能收,我?”
“怎么,你真的嫌少?”赵八爷有点生气的问雨霏。
“不,不,不是!”雨霏连声说,“我是说?”
“你小子可不能拿我八爷的脸当屁股啊!当心我连你也骂。”八爷不高兴的骂道。
“你就收下吧,这多少也是我们几个人的心意啊!”大魏和刘三也不断的说道。
雨霏流着泪把三百元钱放进了衣袋,然后举起酒杯和每个人重重的撞了一下,一口就喝干了,他直觉得有一种东西在他心的深处向上喷涌,他真想大声的哭一场,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些真心的好人们。
出院这天天气有点灰朦朦的,但雨霏和亚芳的心情却是很亮堂的。雨霏在工地上一共挣了六百多元钱,加上赵八爷他们给的三百元,总算把住院费结了。在拿到住院收据那一刻,雨霏走出大门,在大草坪上向工地的方向深深的鞠了一躬,心里说谢谢你们,我的朋友!
雨霏背着亚芳走出医院,在大草坪的长椅上又特意的坐了一会儿。亚芳说在那个病房里闷了一个多月了,回到家里还要闷在屋里,趁着现在的机会,在这里享受一下新鲜空气吧。虽然天气不是很晴朗,但初秋的阳光很轻柔,微风拂面,细柳轻摇,总还是让他俩感到了少有的轻松和愉快。亚芳用手遮在头上,看着大草坪里的花花草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释放,她一会儿指着树上的小鸟让雨霏看,一会儿又让雨霏去抓花瓣上的蝴蝶,有点苍白的脸上露出很久都没有过的红润。
一片落叶轻轻的掉在了亚芳的头上,雨霏伸手摘下了它。亚芳说我的头发很乱吗?雨霏笑了说没有,你好漂亮的!亚芳娇嗔的打了他一下说你拿我开心。接着她收住了笑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
“雨霏,这些日子可真的苦了你了,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知道吗,每到深夜病房里的那些人睡着了,我就偷偷的哭,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遭什么样的罪啊!现在我们跟前没有别人了,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在哪做什么了吧?”
雨霏用手拢了拢亚芳的头发,笑了笑说: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说它干什么,你不要再多想了,只要你病好了,遭点罪受点苦又算什么呢?”
“唉!这些日子我也想了许多,那件事也许我本不该?”
“亚芳!”雨霏没等亚芳把话说完,马上打住了她的话。他知道她要说的是再婚那件事,他觉得这个话题也许是他们永远都不能触及的。他接着说,“亚芳,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今后谁也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吗?”
“可是?”
“已经没有可是了。”
雨霏站起来用手弹了弹衣服,很深情的对亚芳说:
“走,咱们回家吧!”
“回家!”亚芳大声的重复了一遍。
走出医院很远的时候,雨霏还是忍不住的抬头看了看楼群里伸着长臂的塔吊,他想起了那下边生活着的人们,也许他们也都和赵八爷,刘三和大魏一样,是一群很普通的人,但他们却在做着不普通的事。这一天也许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一样匆匆的人群,风很轻柔,然而,这样的日子,雨霏却记住了它,尽管它没有名字,但是在他心里也许一生都不会忘掉的。
亚芳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因为现在已经到了秋天,公司里要安排秋后农副产品收购工作了,雨霏回到家后就急着上班了。
在县里这段时间,也许因为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很多的事,这几天工作之余雨霏心里时不时的总爱想梦莹的事。他不能去她的旱冰屋,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他很牵挂她,一晃都一个多月没有和她联系了。他不会打听任何一个人,在人们的眼里他必须装得就和没有这回事一样。
这天,他借故从梦莹家那儿路过,发现旱冰场的牌子已经没了,那里有些人出出进进的,他问路人说这屋兑出去了,雨霏立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一夜都没有睡好觉。
这些日子,他总是梦见梦莹一会儿在荒野里一个人走,一会儿满脸是血的站在自己的面前,常常被恶梦惊醒。他为梦莹牵挂,为梦莹担心,他的心每天都像悬在半空一样,每时每刻都有突然坠落的感觉。他经常坐在一个地方发呆,想着此时梦莹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流落在某个地方做着苦工。为了等梦莹的电话,他借故说怕影响亚芳的休息,把电话放在自己的书桌上了。有时电话一响,他的心就跳得不行,他真希望那个电话就是梦莹打来的,哪怕那只是她报一声平安的电话。可是,每一次他拿起电话都是从希望变成了失望,他痛苦,焦躁,失落。那天他趁天黑还特意去梦莹在地营子村原来住的房子那里看看,破烂不堪的房子让他欲哭无泪。他突然发现过去的一切恍如一场梦,都随着梦莹的离去破灭了,梦醒的他马上就要崩溃掉了。
日子总不会刻意,树叶由绿色变成了黄色,又变成了桔红色,最后只剩下瘦骨嶙峋的枝丫,天渐渐开始落雪了。这天半夜里,雨霏突然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似乎有一种预感,惊喜的拿起了电话,那一瞬间他差一点掉下泪来。梦莹的声音很小,很沙哑:
“雨霏。”久久的沉默,接着是轻轻的抽泣声。
一刹那雨霏的泪水就涌了出来,这是久违了的声音啊!所有的思念和牵挂,所有的委屈和伤心都变成了激动,他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亚芳就在炕上,他没办法说什么。梦莹似乎也懂得他的意思,他们谁都没说什么,各自就那么长时间拿着电话,听着彼此刻意压抑的呼吸声。好半天梦莹在那边问:
“你,还好吗?”
“哦。”雨霏含糊的答道。
梦莹说:
“我真的好想你啊!”
雨霏没有说话,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希望梦莹能听懂他内心的回答。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书桌上放着的那块石英种刻板的声音,一分一秒的读着雨霏的心跳。其实,他有多少话要对梦莹说啊,可是,此时他真的没有办法说话,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只是沉默着,听着梦莹轻轻的抽泣,他知道那边梦莹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他小声的问:
“在哪儿呢?”
“没时间说话了,我明天上午在县商贸城南门口等你,到时再和说细说好吗?”梦莹仍然哽咽着的说。
“知道了。”
梦莹挂机了,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雨霏却久久的不肯放下。这后半夜他几乎一点都没睡着,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望着天上那半块月亮,一直到天朦朦的放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