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雷雨之夜梦莹砸了雨霏家的窗户后,看到亚芳在大雨中凄惨的样子,她的内心感到从来没有体味过的内疚和忏悔。她跑回家把雨霏喊起来赶走之后,她跪在屋地上哭一阵喊一阵,她骂自己卑鄙,她恨自己被酒精烧昏了头,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她把自己一连几天都锁在屋子里,不吃不喝,精神几乎崩溃到了极点。
那天,当她无意中得知雨霏陪亚芳去县城住院的消息后,她的心一下子被碾碎了,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对不起雨霏,她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她没有脸再面对雨霏,对这种爱能不能有将来也几尽绝望了,她想到了自杀。她给雨霏写了一封长长的绝笔信,他告诉他是自己砸的他家玻璃,她真的希望他能原谅她,希望他懂得她其实是一个好女人。是因为爱雨霏让她生恨,也是因为爱雨霏让她疯狂,同样也是因为爱雨霏她现在又不得不选择死来谢罪,用死的方式求得解脱。她祈求苍天能给亚芳一个好运,她也祈求来世能做雨霏的妻子,与他执手一生。她哭一会儿写一会儿,泪水打湿了信纸。接着她又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求他们原谅不孝的女儿,她没有说自己因为什么而死,她只是说她很厌倦这个世界,她很累,她走不出一个迷茫的自己,也许只有这样的选择才是解脱。两封信足足写了小半天,她把它们分别装在两个信封里,封住了信口,又工工整整的在上边写上了雨霏的名字和爸爸妈妈收等等,然后她拿一把削果皮的刀放在了床边,她想到了割腕,也许那是唯一悲壮而凄美的死亡。
当这一切事情都做好了,她感到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夕阳淡淡的涂抹在屋檐上和半个窗口,初秋的凉风掀起窗上的粉红色落地帘,轻轻的拥进屋里,窗口那串风铃随着风动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梦莹看了那里一眼,凄苦的冷笑了一下。她拖着极度虚弱的身子坐在镜子前,认真的梳洗打扮着自己。她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想把最好的自己留给别人的女人,即使是在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不会忘记这一点。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消瘦得已经走了摸样,那种自信,那种风韵都已变成了哀怜和沮丧,她感到心里一阵阵的疼痛。她想到了二十多年来所走过的路:她想到了小的时候给电影厂写信要当演员的事;他想到了和二贵结婚后那次喝药死过一次的情景;她想到了和雨霏相识到相爱,每一个眼神和每一次的拥抱,直到今日的即将诀别。她的理想,她的热情,她的青春,她的恩恩怨怨就要和自己的名字一起,在这个她曾经爱过也恨过的世界上香消玉陨,变成一堆腐烂的白骨,然后渐渐的在人们的记忆里消失,剩下没有人陪伴而年迈的父母,悲痛欲绝的雨霏,还有那些永永远远都没有尽头的死亡日子。一想到这些,她浑身冷得直发抖,禁不住趴在镜子前痛苦失声。
她认真而仔细的梳理着头发,就在她把长发高高撩起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那次在珊珊家喝酒时,雨霏在酒桌上读她写在送给珊珊照片后边的那段留言,那一时的感觉是她从来都没有体味过的,也许正是那样的一种莫明其妙的感觉,才让她不顾一切的爱上了这个多情细腻的男人,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么多没有想到的事,直到走到如今宁肯为此心甘情愿的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张照片是美丽的,所以那个故事才让她美丽。她突然想到一定梳一个和那张照片上一模一样的发髻,她要让雨霏记住最初心动的那个自己,而不是最后心痛的那个自己。她把全部的心事都一点一点的梳理在黑黑的头发里了,她眼睛里在淌着泪水,心里却感到无比的悲壮。
突然,一阵不很大的敲门声吓得她浑身颤抖了一下,接着她听见外边似乎有好几个人,低声的说着什么。她两眼疑惑而惶恐的看着门口,小声的问道:
“谁?”
“我们是市里的,请你把门开一下。”
“市里?”梦莹脱口问。
“是的,请你开门,我们进去说,好吗?”
梦莹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打开了门。三个男人相继走了进来,一个个显得很严肃,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了看梦莹说:
“我们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朝屋里的四周看着。
另外两个人在厨房和卧室,屋子里的各个地方仔细的看了一遍。一个很胖的人拿起床上梦莹刚才写的那两封信,认真的看了半天,走到那个中年人的身边摇了摇头,把那两封信递给那个人。中年人仔细的看了半天,又把信封前后翻来翻去的看了好几遍,然后又看了看梦莹,那种眼神让人琢磨不透。中年人把两封信放在跟前的窗台上,又接着刚才的话茬问梦莹道: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丈夫,我已经起诉和他离婚了。”梦莹冷淡的回答。
“这我们知道,但是还没有正式判离对不对?我现问你的是他叫什么名字。”
“仇二贵。”梦莹回身走到了刚才坐着的地方。
“他最近回来过吗?和你联系过没有?”
“我说过了,我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我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他死活和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仇二贵涉嫌抢劫,现在畏罪在逃,如果你知道他的消息请向我们市公安局或者你们当地派出所报案。”那个人说完狠狠的瞪了梦莹一眼,那意思似乎在警告她或是对她刚才的态度不满。
梦莹没有说话。
那三个警察走了,门被狠狠的摔了一下。梦莹赶紧过去把门又重新锁上了。这一次她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别人进来,她也真的怕魔鬼般的仇二贵突然闯进来。屋里又恢复了寂静,可是梦莹的心不知为什么突然不平静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二贵犯罪在逃的事,还是公安局这几个人威慑的样子,一下子打乱了她多日来翻江倒海般的心事。几天来那种积压在心里的绝望此刻突然忘记了,都被一种隐隐约约的焦躁和不安所取代。她拿起窗台上的那两封信,不由自主的翻来翻去的看了好几遍,她想不明白那个中年警察为什么要那么仔细的翻看它。她眼前又出现了刚才那个中年警察看信的眼神,那眼神让她的心怦怦乱蹦,她的精神开始高度紧张起来。恍恍惚惚的情景中,她仿佛看到自己僵硬的尸体躺在床上,身下是一片殷红的鲜血,门被撬开了,一群警察闯进来,他们仔细的寻找着一点一滴的蛛丝马迹,他们一边不顾一切的脱掉她的衣服拍照尸检,一边争着看她写给雨霏和父母的信,一个个全都露出中年警察那样奇怪的眼神。于是,雨霏被警察抓去了,满街都是说不清的眼神看着他,他仰面对着苍天却难以说清这所有发生的一切。再后边就是被警车拉着赤裸的自己。解脱了,解脱得一丝不挂,但是,年迈的父母却替自己承受了那最后的耻辱,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幕啊!为什么要死的这么难堪,为什么要把那些罪过、耻辱和痛苦转嫁给自己的亲人和爱着的人呢?她为自己那些荒唐的想法而开始害怕起来,她悔恨自己差一点又一次无意中毁灭了雨霏。
活着,而且一定要活得更好!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重要的是为了亲人,为了自己爱着的人,为了名声和赎罪,也要坚定的活下去!她的意识就像被火燃烧一样不断的升温,整个人都在灼热中激动起来,那种来自于对亲人的牵挂,来自于对雨霏的真爱,来自于对生命突然的感悟,让她濒临绝望的心突然的复活了。自己过去为什么没有想这么多呢?她的心情突然敞亮了许多,她走过去一下子拉开了所有窗上的粉红色窗帘,一片夕阳的余辉倾泻而入,她感到自己整个的生命和灵魂在刹那间自由了,飞起来了,飞向了一个好大好苍茫的世界。
她把那两封信轻轻的拿在手中,仔细的看了那么长时间,然后找出打火机把它点燃了。那蔟跳动的火光正好和窗口斜照进来的那片晚霞叠在了一起,把整个溜旱冰的大厅照得斑斓点点。
这一夜,梦莹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暗自做出一个大胆的决择,为了躲避二贵的威胁,为了逃离北桥人的口舌,也为了给雨霏减轻精神压力,她必须要走出北桥镇,去外边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打工之路,一边打工挣钱养活自己,一边等待着和雨霏走到一起的那个日子。不管等待的路到底有多远,不管等待的苦难到底有多少,她的心已经属于雨霏,属于那个日子,所以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坚持到最后那一分钟,最后那一步。她知道,现在她是不可能从亚芳的身边把雨霏拉走的,特别是发生砸了雨霏家玻璃的事,让她的良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她不忍心给本来已经不幸的亚芳再加伤痛,更不想让雨霏再承受更多的重负。那么唯一的选择,就只有自己忍痛离开这里,才有可能使雨霏减少社会舆论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才可以重新振作起来。她并不想把这些想法告诉给雨霏,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到哪一步,究竟会做什么工作,她怕雨霏牵挂,她怕雨霏为自己担心,她更怕雨霏放不开那份伤痛,况且亚芳还在住院,她不能再给他增加压力了,她想等到自己的一切有了一定再告诉他。就这样想来想去,她被乱七八糟的心事搅得一夜都没有睡好觉,快到天亮的时候,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想先去县城找结婚在那儿的珊珊。珊珊曾经给过她一个电话号码,她记得她好像在一个叫梦缘的商场做售货员,她相信她会帮助自己找到一份临时的工作。
梦莹下定了离开北桥镇的决心,她走出了蜷缩多日的屋子,联系到了一个兑房开歌厅的老板,把自己的旱冰屋兑了出去。摘掉牌子那天,她悄悄的流下了眼泪,从去年的八月份到今年的十月份,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她就如过了一辈子。在这短短的日子里,竟发生了那么多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她疲惫了,她惶恐了,她不敢在这里的大街上站一下脚,她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错在哪里。她不理解这块养育了她二十几年的地方,人们为什么突然变得陌生了,她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再像小的时候那样接纳她和宽容她了呢?
她把剩下的东西都拉到父母家里了。那几天她和父母形影不离,她不知道自己出去后要多久才能回来一趟,她要在这有限的日子里给年迈的父母最多的疼爱,她也要再多一点感受一下父母亲给自己的温暖。也许,天下只有这样的感觉才是最幸福和最宽容的。
她并没有告诉父母更多所发生事情,她心里明白,十几年前她对父母倾诉心事的时候,大多是求得在意和疼爱,可如今父母已经老了,她应该更多的听一些父母的倾诉,那是自己给父母的希望和支撑。她对父母亲说要去外边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也是为了躲开二贵回来对她的危险。虽然父母不太同意她的决定,但因为他们自觉当年逼梦莹嫁给二贵,已经做错了一件事,心里觉得有愧于她,不好再说别的,也只好默许了。
离别的日子还是来到了。
这天,秋风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满田野的庄稼地里穿来穿去的。一大早起来,梦莹推开窗先看家门前那几棵老杨树,因为从树叶的翻动程度上可以看到风有多大。她看见风从枝桠间追逐过去时,叶子便被摇落几片儿,零乱的飘在树丛里,风很大。天空倒显得很晴朗,蓝蓝的天上被风吹得一丝云也没有。她昨晚和父母说过,如果今天天气好的话,她就要走了,她说天一天比一天要凉了,她要早一点找到工作干。所以一大早起来她就站在窗前看天空的云,看窗前那几棵老杨树。她忘不了这几棵老杨树,它们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想起小的时候,因为那时家家晚上都不挂窗帘,每当月亮挂在树稍的夜晚,她都会隔着窗口久久的看月影下这几棵杨树,看它们在月光里轻轻的摇曳,听它们叶子后面小虫子轻轻的吟唱。有雨的时候,她还会为小树无遮无挡而流泪。那时,只要她做梦,那一定会梦见窗前这几棵慢慢长大的杨树。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这几棵杨树就是她家的记号,就是她永远忘不掉的乡情,她那么爱它们!
这里送亲人出远门有一个风俗,说是上车饺子下车面。就是在亲人外出走的时候送行要吃饺子,亲人回来踏进家门迎接时要吃面条。因为怕早上赶不上客车,昨晚母亲已经把饺子包好了。早上吃饭的时候,母亲一个劲儿的往梦莹碗里夹饺子。她一边夹一边嘱咐女儿,从做好女人干好工作的大事说到头疼脑热的琐事,没有她讲不到的,就像女儿这一去永远不再回来似的。梦莹妈是一个特别要强的女人,她尽量不让自己有一点点的伤心流露出来,话多其实也是一种掩饰。父亲就是那性格,天大的事,只要母亲说了,他只有说是或是点点头,但从他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梦莹的脸就知道,其实他也有更多的话要对女儿说,只是他的话都在自己的心里。梦莹不说更多的话,她故意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也好免去父母亲的担心和牵挂。
梦莹临走的时候,母亲没有出屋送她。梦莹知道母亲是怕忍不住自己的眼泪,让女儿的心里不好受。父亲不声不响的走在女儿的后边,无论梦莹怎么说不让他送,他坚持说就是要送她到车上才放心。其实他比母亲还要心疼女儿,梦莹从小的时候一直到现在,他从来没有打过或骂过她一次。可是,这一路他没主动和梦莹说一句话,他只是默默的走在后边,梦莹嘱咐他注意自己的身体时,他才点头苦笑了一下。
上车的人很多,父亲用他那瘦高的身体为梦莹挤了一条缝,梦莹好不容易挤上去了,然后她又挤到车窗前,朝车下张望的父亲摆手,喊他回去。父亲还是那样苦笑了一下,他并没有走的意思。梦莹此时眼睛有点潮湿了,她突然感到父亲已经老了,头发有一半都白了。梦莹知道这几年父亲为自己也操尽了心,他本来就是一木呐善良的老实人,什么事都憋在自己的心里,他的苦,做女儿的怎么会不懂啊!但是,女儿也不能不走啊,女儿长大了,怎能还给年迈的父母再添麻烦呢。梦莹想起昨晚自己说要走的时候,父亲眼里闪动着细细的泪花,一整夜,梦莹一直都没有合眼,父亲那边一支接一支的抽着旱烟,小屋里弥漫着刺鼻的辣味。
车子起动了,梦莹看见父亲跟着车往前走,她拍打着车窗示意他不要跟着车,怕他摔倒了。父亲无奈的站下了,接着他便是使劲的挥动着双手,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喊着什么,因为车已经开快了,加上车里的人多吵声很大,梦莹一直没有听见他在喊什么。阵阵秋风吹乱了他那灰白的头发,看上去显得那么的憔悴和苍老。梦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父亲的身影,父亲每挥动一次双手,她的心都会跟着剧烈的颤抖一阵子。
车子不断的在加快,透过车窗,梦莹看见父亲的身影逐渐在变小,他那瘦高的身影开始就像一个惊叹号,后来慢慢的变成了一个逗号,然后变得朦胧了,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在视线中消失了,在他站过的那个地方,只剩下一片绿色的田野和湛蓝湛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