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霏八年无怨无悔照顾瘫痪的妻子,为了工作负伤的事,被县委宣传部,县广播局知道后,他们不断的派人来采访,在当地报纸和广播上作了报道,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反响。雨霏的很多同学和同事都向他表示祝贺,让他和亚芳一时间成了饶水县的新闻人物。当得知雨霏仲秋节要推着妻子出去看外面世界的事情后,很多人更是受到了感动。到了仲秋节这天,县委宣传部特意派车来,专程把他俩接到了县城,观看全县金秋文艺大型演唱会。亚芳真的没想到自己会有机会走出家门,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出来过了,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变得即美丽又陌生。看着车窗外花花绿绿的人群,她的内心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大会特意给亚芳安排了一个专座位,既方便进出又容易观看节目。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感到了莫大的幸福和满足。也许是她多年封冻的心被融化了,有很多精彩的节目使她流下了眼泪,她的心也跟着精彩起来了。
演出结束后,宣传部领导要留他俩吃饭,亚芳说什么也不同意。雨霏解释说要和亚芳出去转一转,领导没办法只好让他们走了。出来后,亚芳红着脸说自己的样子太难看,不愿出去见人。雨霏笑着劝她说,你没听那首歌唱吗,外边的世界真精彩,出去看看你会很开心的。他答应借一个轮椅推着她,于是,雨霏给同事,朋友,同学打了许多电话,最后在大家的帮助下终于借到了一个轮椅。
雨霏推着亚芳走在人流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初秋的阳光很柔和,风也那么的凉爽。阳光涂抹在亚芳略显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一阵清风吹过来,撩起她长长的黑发,她不断的用手指向脑后梳理着,她那种兴奋的样子变得越发可爱,如果她不是坐在轮椅上,应该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雨霏一边推着她走一边指这儿指那儿,高兴的介绍着他所知道的人或事。有时他的声音太大,惹得路人都回头看他们,这时亚芳便不好意思的回头朝他羞涩的一笑,告诉他小声点,人家看咱们笑呢。那浅浅的笑容,使雨霏一下子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美丽的少女。那时,他是知青,亚芳是生产队长的千金,他们爱得火热。他牵着她的手走在绿色的田埂上,任凭轻风胡乱的撩动着他们的青丝发髻。在深深的青稞后,亚芳用纤细的手轻轻的推开雨霏火烫的嘴唇,羞涩的说有人在看呢!雨霏慌乱的朝青稞外面看,亚芳趁机吻了一下他的脸,笑着跑了。那一时刻,满天的阳光都仿佛闪动着笑容,那是雨霏在青年点时最快乐的日子。
此刻,雨霏和亚芳又一次共同享受着十多年后的快乐,阳光还是那么亮,还是那么年轻,风还是那么婆娑,只是生活和人都发生了变化,这世界也发生了变化,他们彼此比那时的年轻已经承受了更多的经历,感悟了更多的人生滋味。
他们正说笑的时候,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走了过来,笑着站在了轮椅前。她的妩媚和放纵,使亚芳朝她看的第一眼,就很不友好的把脸转到了别处。那女孩似乎根本就没有在意,朝着正在兴致勃勃讲话的雨霏说:
“夏老师,您好,您逛街哪?”
雨霏高兴的和那女孩打着招呼,握了握她的手笑着说:
“哦,小秋萍你好,你这小摄影家,小影楼老板怎么这么有闲空啊?”
“夏老师,我向你提出强烈抗议,你一句话里有好几个小字,好像我永远长不大似的。你这大诗人,大领导,大夫子,大?”
“打住,打住,你的嘴巴总是不饶人,你的大字也不少了,好象我从来就没小过似的。”
“好了,就算咱们俩一比一平吧。”那女孩开心的笑了,接着说,“喂,夏老师,最近我在报上看到了你那首叫《午夜心情》的诗了,写的真好!”说着她竟兴高采烈的朗诵了起来:
当午夜的心情困倦了
晚风正从碾碎的街灯里滑过
站在昨天的那个窗口,
满星空里寻找你摇曳的歌声
“雨霏,在这儿说话是不是?”亚芳突然不冷不热的说道。
她的后半句话虽然没说,但雨霏已经听出了她后面的潜台词,她心里有了情绪。
“哦,秋萍,实在是对不起,我正推着我爱人有事,我们等有机会再谈,你看好吗?”雨霏已经感到了什么,对秋萍有点歉意的说道。
“什么爱人,瞎说,是老伴,自己不会走,是你推着走的,你还有没有别的话?”亚芳显然对刚才雨霏的话有了反感。雨霏无意的一句话“推着走”,刺伤了她的自尊心,触碰了她的伤口。
雨霏一时怔住了,不知该说什么。秋萍反应很快,很有礼貌的说:
“你看我只顾和你说这说那的了,这是师母吧?师母您好!”
亚芳勉强的笑了笑,轻轻的对雨霏说咱们走吧。
本来,和活泼漂亮的秋萍相遇,就使亚芳的心里不那么舒服。自从患病以来,爱雨霏和占有雨霏,在她的心里是相同的一种欲望,想放飞雨霏但又怕他有一天真的飞走,是她深藏在心底里无法医治的心病。她从不说出来,可是她总是无法掩饰住突如其来的,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烦。雨霏刚才的忽视,只顾和一个漂亮的女孩说笑,没有介绍她,恰恰就触碰了她那脆弱的心事,让她有一种自尊被冷落的感觉。所以当她听到雨霏说那个推字的时候,更强烈的感到自己在这个时尚女孩眼下的窘态,一时间,无名的气恼,说不清的委屈和失落统统的塞进了她的心里,使她刚刚还如火焰般灼烫的情绪,一下被冰冷的东西浇灭了。她对雨霏说自己头痛,不想再走了,坚持要回家。雨霏从她先前的话语和神情里,已经感觉出了她的心事。毕竟是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夫妻,她的一切雨霏一直是很容易读懂的。雨霏理解她的心情,懂得她自闭和自卑的心理,他很后悔自己刚才的失误,但这很多话不是一时能说清楚的。虽然他对刚才亚芳的失态有点不愉快,但他没有更多的想去责怪她,倒是对自己刚才的忽视很自责。他陪着笑脸对亚芳说:
“亚芳,真对不起,我刚才没有介绍给秋萍,是怕你?”
“我知道你是怕丢面子,那你非要推我出来干什么?你不介绍也行,没必要,那你干嘛那么细仔的介绍说推着爱人,恐怕人家没看清我是瘫子。是,我是瘫子,又怎样啊?”亚芳真的生气了,边说边流泪。
雨霏把车子推到了路边,俯身蹲在亚芳的面前,对流着泪的她说:
“亚芳,你看着我的眼睛!”
亚芳泪眼婆娑的望着雨霏。
“亚芳,你听我说,我们在一起风风雨雨生活了十几年了,我说过,我们还要一起相伴一辈子啊!我们必须要积极的面对现实,面对我们自己。我从来就没把你当作一个病人看,希望你能懂我的心意。我?”雨霏有些哽咽了。
亚芳深深的垂下了头,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亚芳突然抬头对雨霏说:
“我要去发廊。”
雨霏被这句话震得心里一动,他以为自己没听清楚,疑惑的看着亚芳,大声的问她说什么。而亚芳此时又有些腼腆的摇了摇头,连声说算了。雨霏轻轻的撩起她散落在额前的一缕长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亚芳,你应该有自信,活的自强,我相信你!”
亚芳久久的看着雨霏的眼睛,又低下了头。突然,雨霏轻声的读道:
在你那温热的额头
正飘过一片粉红色的羞涩
如一缕浅色的风
在流淌的长发间滑过去
于是,我便把你的微笑慢慢的捧在手里
没等他读完,亚芳用手指点了他额头一下笑道:
“都是你那些歪诗迷惑了我,还有脸念呢,不嫌害羞。”
“笑了,笑了,你终于笑了!”雨霏大声的喊道。
亚芳不好意思的说别让别人听见。雨霏推起轮椅说咱们走啦!,他一边走一边说,一直朝前走,不要朝两边看,他想起了日本电影里的两句台词,他心里的沉重刚才落定了。
在一个门面装饰得很漂亮的“娇娇发屋”门前,雨霏停下了脚步。起初亚芳不肯进去,正巧里边的一个服务小姐出来帮着劝说。那小女孩很会说话,她甜甜的叫阿姨,说她脸型好看,发质也好,人又长的漂亮,并愿意给她打折,说得亚芳不好意思起来,竟答应进屋了。
小姐高兴的跑进屋里安排座位去了。亚芳回头对雨霏疑惑的小声问:
“你们大老爷们来剪头,也是这么的粘糊啊?”
“什么叫粘糊啊,这叫服务。”
“这么一点儿小姑娘,可真是的?”
亚芳还想说什么,看见屋里人多,她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她有点紧张,微微的低着头,手紧紧的攥着椅子的扶手,甚至不敢睁眼看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她没有到这样的地方来过,年轻的时候喜欢美,可是那时没有烫发的地方,看见电影里女人烫发,自己把筷子烧热了卷一下留海,还不敢卷大花,怕人家看了说笑话。没想到今天自己坐在这里,竞是坐着轮椅,如此卑琐的样子,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哀,让她心里酸溜溜的,直到那服务小姐柔声的招呼她,她才睁开眼睛。
“阿姨,您看满意吗?您看您多漂亮啊!”
她睁开眼慌乱的看了一下镜子,模模糊糊的看见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少妇,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她不敢相信那是曾经的自己,就像一个在现实,一个在梦里边,她的心砰砰的乱跳起来。长时间错乱了的精神意识,使她不能一下子适应这个瞬间的改变,她不敢面对如梦般的过去。羞涩,自卑,疑惑,激动一下子搅得她心里失重了,她想哭,真的想大声的哭一场。她对服务小姐连声说不用看,不用看了。然后喊雨霏帮她快点出去,她说她有点热。
也许,在她心灵的深处,她想的还会很多很多,只是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也许这一次的改变是她人生最难忘的记忆,一直走出很远的时候,她还不时的回过头,看着那个渐渐隐在楼房后面的地方。她问雨霏那叫什么屋,雨霏一字一句的说:
“娇娇发屋。”
“娇娇发屋?!”她一字一句的重复着,然后把长发习惯的向后一甩,高高的抬起脸面对着闪闪亮亮的阳光。雨霏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看见她这美丽的动作了,他差一点掉下眼泪来。
初秋的夜晚很凉爽,夜幕刚刚落下,又大又圆的月亮就慢慢的爬上了树梢。在婆娑的月光里,偶尔会看到几片零落的树叶悄然飘下来,掉进朦朦胧胧的夜色里。在浅浅的夜色背后,虫儿轻轻的唱着歌,那声音或短或长,或高或低,使这秋夜显得安宁而温馨。
夜已经很深的时候,雨霏和亚芳还在小院子里坐着,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雨霏拿了一件衣服披在了亚芳的身上,然后又轻轻的坐在了她的身旁。也许他们感到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他们不再说什么了,此刻他们仍旧沉浸在那些激动和喜悦之中。雨霏的喜悦来自于他那种释重的感觉。八年多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过,久违了的那种心灵相互触碰产生的释放,让他沉淀已久的心底,犹如被一股逐浪冲涤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而亚芳的激动和喜悦来自于那种被重视,被关注,被尊重,那种感觉就像一杯浓浓的醇香老酒,回味无穷,使她沉醉,使她眩晕。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开启了尘封的心灵窗口,窥视到了已经被自己遗忘了的外面的世界,那么新奇,那么陌生,又是那么让人眼花缭乱。尽管还有一点点的疑惑,有一点点的迷惘,但她通过这个窗口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希望。那虽然还只是一丝的光亮,但却点燃了她差一点熄灭了的生命之火。当她在大街上一瞬间喊出要去发廊的时候,尽管有一点对秋萍那个女孩的嫉妒,有一点对自己的怨恨,但就在那一刻,她那做茧的心口,其实已经开始崩开了。就是这小小的缝隙,喷涌出来的却是遮挡不住的波涛,使她的快乐久久不肯退潮。其实,所有的这些感觉,只有他俩自己能听得到,感觉得到,品味得到。
月亮升到头顶上的时候,他们才回到屋里。雨霏又帮亚芳按摩了一会儿,准备休息了。亚芳让雨霏把镜子拿给她,她把镜子放在被子上,对着镜子一点一点的梳理着头发,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仔细。那娇柔妩媚的样子,就像一个待嫁前的新娘,在梳理着甜蜜和淡淡的伤感。雨霏站在她的身后,看见她那白晰漂亮的脖子,本想说要是戴一个项链该多美啊,却又把到嘴边的话改了。因为从认识亚芳那天起,他就曾经说过要给她买一个漂亮的项链,可是直到今天他也没能实现那一句诺言,他又怎么能好意思提到这件事呢。他笑着改口说:
“老婆,你今天真漂亮!真的,当我们从发廊出来的时候,我高兴得简直要对全世界喊,我老婆最漂亮!”
亚芳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的笑了一下,还是那样轻柔的梳着长长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雨霏:
“今天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叫秋萍,摄影楼老板,诗歌作者。”
“秋萍?秋------萍?”亚芳轻轻的重复着这个名字,她没有再问什么,直到躺下,她都没有再说话。
墙角的蛐蛐已经睡去了,只是偶尔传出一两声梦呓般的低吟,然后就是长长的寂静。月光已经斜照窗口了,从窗帘上边的玻璃处,一缕月光正照在刚刚从梦中惊醒的雨霏脸上。他睁大眼睛直直的看着屋顶,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梦中走出来。他恍恍惚惚记得那是一个灰色的天空,他一个人来到一个点着无数蜡烛的小屋里,烛光很亮,又很热,屋里没有一个人影。他正在疑惑的时候,那天在菜市场测梦的那个女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走了进来,在一片烛光后面朝着他笑。那种笑容撩得他心砰砰的直跳,浑身灼热,那样的一种冲动,遍布了全身的每一根血管,膨胀得要迸裂一般。他正要走近那个女人的时候,突然那笑容又变成了在珊珊家看到的那张大照片上的梦莹了,那矜持的样子,使他不敢向前迈进一步。他迟疑的站在了那里,烛火烤得他浑身不知是痛还是痒,很难受,他一下子醒了。他侧过身看见亚芳睁大眼睛也在看屋顶,他不敢惊动她,悄悄的翻了个身。
他想梦中的故事,更想那妩媚的女人,那让人激动和渴望的身体,使他浑身每一根血管都涌动着不可遏止的欲望,那种欲望是来自白天的兴奋和旺盛的本能与活力,那是他自己永远的隐私,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从心域的深处走出来。那才是真实的自己,但这个真实的自己不会有人看见,就因为他太真实,最真实的东西往往会被说成龌龊,也许这就是人和动物的最大区别,敢于拥有但不敢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