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雨霏说不清楚这个梦要说明什么,但有一点他心里很清楚,那张照片上的一双眼睛,那照片背面让人深思的话语,给了他难以抹去的记忆。那个记忆就埋藏在他心底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哪怕是不经意的触碰,它就会鲜活起来,膨胀起来。它又是和自己心灵深处埋藏的某种伤痛相关连的,一经触碰,整个心也会一点点的破碎了。八年来,他面对着病中的妻子,忍受着精神上和肉体上折磨,压抑着旺盛的欲望,守望着每一个孤独的黑夜,这种苦涩对谁都无法讲,对妻子更不能说。在妻子的眼里他是一个世上难找的好丈夫,在外人的眼里他是一个好男人,好领导,他似乎自然应该承受这些,鲜花和掌声已经替代了本性应有的一切。可是,他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当白日被黑夜替代,所有的人都躺在被窝里的时候,谁又会给他一个男人的真实呢?他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有着浪漫情感的男人。
亚芳把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了他裸露的胸口上,他知道亚芳是在装睡,她经常会用这样的方式倾诉着自己,那看似无意间伸过来的臂膀,其实是她在无言的诉说着自责,无奈,委屈和失望。那种无言的歉意,让雨霏无数次在黑夜里悄悄的流下热泪,但他从来都没有和亚芳说破过。此刻他没有动,他装作在熟睡中,他怕碰破彼此作茧的伤口,更怕那种刚刚点燃起的欲望,又要一下子亲手熄灭的心痛。但他实在是睡不着了,亚芳伸过来的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臂膀,一下子又勾起了他对那个并不很遥远新婚之夜的回忆。
直到今天,他仍清晰的记着十年前那个新婚的初冬夜晚,特别是自从亚芳有病以后,这个记忆中的情景,不时的闯进他生活的每一个日子。这么多年以来,他不知道是这个记忆在支撑着自己枯涩的生活,还是枯涩的生活使他不断用曾经的记忆来填补自己。更多的时候,当他睡不着觉,他就在这个记忆中寻找自己。
是的,在所有的人群里,在每一个人的生命里,有谁会不记得自己新婚的第一夜呢?雨霏更不会轻易忘记的。
那个晚上不是很冷,天空里飘着细碎零乱的雪花。因为是盈月,虽然月亮躲到了雪色里,但天空还是泛着银色的光亮。在乌裕尔河畔那个小小的知青场部,一个低矮的房子上还飘散着淡淡的炊烟,简陋的篱笆小院里,淡淡的月色掩不住喜庆的气氛,满地红色的爆竹碎屑就象花瓣一样,在洁白的雪地上散落着。满院子凌乱的脚印,有深有浅,有大有小,一直伸向院外朦胧的月色里。
那时,知青场部还没有国电,每到冬天夜长的时候,晚上六点钟到九点钟场部自己发电照明。因为那天是雨霏和老生产队长女儿吴亚芳结婚的日子,场部特意把送电时间延长到了十点钟。所以,时针刚刚指向十点,电灯就像眨眼一样,一亮一灭的闪起来,告诉人们停电的时间到了。闹洞房的人们嘻嘻哈哈的走了,男男女女的笑声伴着细细的雪花,一直飘出去很远。然后是断断续续的狗叫,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关门声,好一会儿才渐渐的安静下来。
雨霏关好了院门,他有些醉意,又有些激动。心里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跑一般,马蹄不停的碰撞着胸膛,热烈而澎湃。心域里豁然出现了一片阳光初照的大草原,就像乌裕尔河岸边那片绿草地,马蹄声带着他奔家而归,那种异样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似乎看见了在绿草地的尽头,一抹鲜亮彩虹婆娑的地方,一个美丽的女人在向他微笑。那是他生命中心仪许久的女人吗?那是他心灵疲惫终想靠岸的月亮湾吗?也许,最幸福时刻和最苦难时刻的感觉是相同的,都会让人无法看清真实的自己,他真的不敢相信这是幻觉还是现实。他用双手不断的揉搓着发热的脸,仰头任凭雪花抚摸着醉意。雪花轻轻的落在他的脸上和手上,然后变成冰冰凉凉的水滴,那每一细微的感觉他都在深深的体味着,感动着,也深记着。
月光中,他看见窗上那大大的红双喜字,半梦半幻的依窗望着他,他醉意朦胧的指着喜字说:
“你?你怎么不走呢,你不会跟他们走,对吗?你要?和我和亚芳在一起一辈子,你懂吗?因为有我和亚芳才会有你,有你才会有我和亚芳的家,是不是啊?”
他的手指举在头顶上,始终没有放下来,冰冷的雪花从他的指间落下来,他感到一种从来未曾有过的柔软。他对着天空喃喃自语,我夏雨霏从今夜开始就再不是孤独的人了,我生命里多了一份责任,老天你作证,我虽然给不了这个女人更多,但我会让跟我的这个女人快乐!对,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是健康还是生病,我都不离开她。不知道是因为今夜雨霏过于激动还是醉酒,泪水伴着雪花,在他略显消瘦的脸上,变成了一串串冰凉的水珠,在月色里闪动着晶莹的亮光。
小小的新房里今夜烧得很热,虽然人已散尽,但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烟辣味,那种味道使雨霏猛然又想起往时一个人的日子。大冬天知青都回家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孤独的留在空旷的知青大院子里,他不愿回那个继母掌管的家里边,他宁愿一个人守着这个熟悉而清净的地方。因为知青点在村子一头,冬日里男人都没事做,每到夜晚村里的男人刚吃完饭,就一帮一伙的聚在这里,守着孤灯明月天南海北南朝北国通天大盗,乱七八遭神吹瞎说到深夜,直到有老婆的男人被揪着耳朵拉走,大家不情愿的一个个散去,屋里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便从浓浓的烟辣味中体味着刚才的快乐。他甚至妒忌起那个被女人揪着耳朵拉走的男人,想他夜里那种滋润和得意,心里就会痒痒的。他曾经想过自己也有那么一天,也在同伴中被那样的一个女人拉走一次,哪怕耳朵真的被拉痛,也让那帮老爷们妒忌一次,也让自己风光一回。他想他一定会用一百倍的激情疯狂的回报她,让她比所有的女人都滋润和得意,夜夜都想着去拉回自己,夜夜都翻天覆地的消魂。一想到这些,他的血又往上涌了,一阵阵的眩晕,一阵阵的冲动,他把思绪拉回到了现实,看了一眼月色朦胧中的亚芳,脸颊觉得很热。
这时已经停电了,也许发电的师傅回到家休息了。雨霏想起了自己今晚竟忘了给他送去一包糖块,他为了自己的婚礼多加班了一个小时。雨霏向来是一个细腻动情的人,他为此心里很感动。
亚芳已经点起了一支又粗又大的红蜡烛,屋里变得安静而朦胧。用花花绿绿香烟盒糊的土炕上,一红一绿两双麻线被并排铺得整整齐齐。雨霏偷偷的看了一眼那里,那微微翘起的被头,似乎在召唤新人入睡,他已经闻到了那新棉絮淡淡的花子香,好醉人。他想起了刚才前院张大嫂铺床时念叨的话,红官绿娘,共枕一床,女儿成对,儿子成双。他明白了哪双被子应该是亚芳的,哪双应该是自己的,张大嫂不是说的很明白么,红官绿娘嘛。
他醉眼迷离的看着今晚的新娘子,烛光把亚芳的身影映在了墙上,那墙是几天前用旧报纸糊上的,影子映在上边就象放电影一样,摇曳的烛光使影子不断的上下跳动着。烛光里的亚芳更显得妩媚漂亮,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羞涩之中流露着幸福和满足。她端坐在方镜子前面,正一点一点的往下摘头上的饰物,那不过是几个漂亮的发卡什么的,乌黑的长发下面,露出白皙柔嫩的脖子。雨霏不敢再看下去了,因为他想起从恋爱开始到这洞房花烛之夜,他曾多少次发誓要给亚芳买一条项链,可是直到今夜人已经入了洞房,成了自己的结发妻子,这个誓言依旧还只是誓言,都没能兑现,他感觉很对不起亚芳。他现在不想还说这样丢人的话了,他在心里发誓有一天突然把那条金灿灿的项链,亲手挂在亚芳美丽的脖子上,然后接受她一个甜甜的热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