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告诉梦莹她爸爸死时的样子,她说爸爸死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的。她说如果不是珊珊吊死那件事,让爸爸更加担心梦莹,也许他不会走那条绝路的,他是想女儿想的太绝望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很木讷的人,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一条道跑到黑。珊珊死的那些日子,爸爸整夜的不睡觉,坐在那儿抽旱烟卷子,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他死的那天晚上,就是抽了半宿的烟,后半夜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了。第二天早上找到他的尸体时,他坐过的那棵树下,还散乱的扔着一堆的烟屁股,他是在那坐了好久好久啊!梦莹听了哭着说现在想想我多么不懂事啊!怎么就没想想爸妈都那么大岁数了呢?
二姐告诉她说,珊珊死的也太可怜了,谁家有女儿的看了谁都哭。唉!得了那么个见不得人的病,村里人都传说她在外边做了小姐染上的,珊珊爸妈受不了亲朋好友的白眼和唾沫,把她的骨灰都扬了,可怜的珊珊死了连个坟茔安身的地方都没得到,做了个流浪鬼魂,谁看了不心痛啊?咱爸哪能受得了那种刺激,他咋能不想自己的女儿呢?从小到大咱爸是最疼爱三姑娘了。他是怕自己的女儿也遭受那样的命运,他心里承受不住了才走上绝路的啊!二姐边说边哭。
梦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年从家里走的时候,爸爸在车站送她的情景,车子开动的时候,爸爸使劲的挥动着双手,张大了嘴朝梦莹喊着什么,那瘦弱佝偻的身影,随着客车的飞驰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了一个黑点点,消失在茫茫的绿色里。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一次竟成了她父女俩阴阳两界的诀别。她后悔当时没能再多看一眼爸爸的样子,她后悔当时没有听见爸爸究竟在喊什么,也许是喊她早点回家,也许喊她说爸爸会想你,可惜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当时只是想出去挣点钱,没有想的更多,早知道会这样,她说什么也不能走啊。
姐俩就这样哭着唠着,一直到月亮西沉,半个窗口都变得黑暗下来了。二姐突然问:
“三儿,我有件事谁也没告诉过,就是爸妈也不知道,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
“珊珊刚回来的时候,有一次她哥没在家,她和我含含糊糊的说,你从家里刚出去的时候,她看见过你是真的吗?”
“她还说什么了?”
“别的没说什么,她只说看见过你,后来你找工作就走了,再也没看见过你。”
“哦,是的。”梦莹并没有多说这件事,她沉默了。
“她还说?”二姐欲说又止。
“什么?”梦莹明显提高了声音。
“你别生气,姐只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
“你就快说得了。”梦莹有点急。
“她偷着和我说,你出去找工作是为了等那年我帮你送信的那个夏雨霏,是真的么?”
梦莹没有说话。停了好一会儿她对二姐说:
“二姐,这样的话到你这里就为止,你能懂三妹的话么?”
“你是我妹妹,珊珊是我小姑子,哪个近哪个远我还不知道啊?”二姐停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你也要多小心一点,外边说什么的都有。”
“谁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呗。”梦莹还是含糊其词的说了一句,就再也不说话了。
二姐也感到梦莹似乎不愿意说这事,就转个话题很关心的问梦莹:
“三儿,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今后打算怎么办啊?”
“自己过,在县里做个什么买卖,自己养活自己。”
“你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过吧,听姐的话,有相当的就找吧,等岁数再大了就不好办了。”
“随命吧,人这一生婚姻也是命中注定的,就慢慢的等他吧。”
“等他,他是谁啊?”二姐警觉的追问了一句。
“什么啊,我说的是等命运,是命运中的那个他”梦莹又岔开了话题。
二姐在黑暗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
“可不都是命运呗,我也没念几天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你没听老人们常说红颜薄命么?你看你找的那个白马王子,差一点毁了你一生,你再看看珊珊,血迷心似的想往城里找,最后落了这么个下场,多好的一个姑娘啊!还有,对了,你听没听说大凤子的事?”
“她怎么了?”
“疯了,在精神病院刚回来不长时间,在家看着呢。”
“疯了?她那种性格怎么会呢?”
“唉,不是说红颜薄命么。听说她那个表姐夫又找了一个小情人,把她给踹了。唉,白瞎她对她表姐夫那一片真心了!要我说也是活该的事,天下这么多男人,你偏偏抢你表姐的干什么呀?这也是报应。”
“二姐,你别那么诅咒人家好不好,那种事谁能说清楚啊?”
二姐哼了一声,也许想说点什么,但听梦莹有点生气的口气,也就不再说了。
梦莹在黑暗里说:
“二姐,明天和我二姐夫说,我出钱,让他帮我张罗给咱爸立一块石碑吧。”
“行。”二姐答应着。
二姐睡过去了。可是梦莹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黑洞洞的窗口。这个自己曾经住了二十几年的房子,如今就像一个走过风雨人生的人一样,也显得有点苍桑和衰老了。人的一生难道竟是这么的稍纵既逝么?日子里所有的记忆都像似发生在昨天一样,可是,就这一转瞬间她深爱着的爸爸没了,这个屋里的欢笑和温馨没了,还有邵佳伟没了,珊珊没了,大凤子疯了,亚芳也没了,雨霏也走了,她心里突然产生一种从没有感觉过的空茫和无助。她不知道在自己今后的人生里究竟还有多少东西可以拥有,还会有多少东西在回首间突然消失掉。
她回忆爸爸在她记忆中那最后一次挥手的样子,她回忆邵佳伟和那个美丽的忘水桥,她回忆珊珊被她打了一耳光时那种惊恐和委屈的情景,她回忆大凤子拥抱她时说的那句话,你可不要点火啊,那是要命的,会疯的,她回忆亚芳在大雨里苍白的脸,她回忆雨霏在细雨中摇晃的背影?
因为北方不是产石料的地方,梦莹想给爸爸刻一块石碑的事,田玉丰到处求熟人找相当的石料,一连跑了好几天,总算找到了。然后他又找会石刻的师傅刻了字,梦莹这才有了点宽心,于是她又给大弟弟家打了一个电话,把给父亲立石碑的事告诉给了妈妈,妈妈非常高兴。
这天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梦莹里外张罗着给爸爸立石碑的事。一大清早,梦莹家的亲属就来了不少,他们都为许家三姑娘的孝心感到高兴。一块重量约几百斤的大石碑,被一群大男人们硬是给抬到了坟茔地。那里已经事先挖好了一个埋碑的坑,大家七手八脚的把石碑立了起来。灰白色的石碑,漆黑的碑文,让梦莹父亲的坟包在这荒乱的坟茔中,立刻显得那么的打眼。
烧纸的时候,梦莹跪在石碑前一直都不肯站起来,一边烧着纸一边哭,衣服都被眼泪打湿了一大片,看得旁边的人都掉下眼泪来。最后她朝爸爸的坟头磕了三个响头,哭着说:
“爸,三女儿给您立碑来了,您看见了么?我不会再离开您了,我会经常来看您的?”说着说着她已泣不成声了。
大家上前把梦莹拉了起来,你一句他一句的劝她不要太伤心,然后搀着她往回走了。走出很远的时候,梦莹还不时的回头朝那个地方看。
又过了几天,梦莹和二姐她们说她该走了,她要张罗着做点什么买卖,她说它毕竟还得生活。临走这天,二姐和几个亲属都掉了眼泪,梦莹劝她们说不要挂念她,她会很好的照顾自己。她说她不会再走远了,离家这么近,她会经常回来看她们,到坟上去看爸爸。
走之前她特意绕了一段路,到何凤家看看。她和何凤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好友,她想要和她见上一面。当何凤妈把她领到何凤的房间时,眼前的一幕让她的心就象被刀扎了一样的痛楚。
何凤已经消瘦得脱了像,在她身上已经找不到昔日的年轻和靓丽了。她端坐在炕上,跟前摆放着一堆化妆品,脸上被她自己涂抹上红一块白一块厚厚的胭脂粉。脸上呆滞得没有一点表情,一双大眼睛茫然而空洞。她把自己长长的头发梳完盘起来,然后再打开梳,梳完了再盘起来。她妈哽咽的告诉梦莹,她一整天除了往脸上涂抹胭脂外,就是这样不断的梳头和盘头,一句话都不说。梦莹哭了,她想起她往日活泼漂亮的样子,和眼前这个女人怎么也叠不到一起去。她又想起那年何凤说过的话,她告诉梦莹不要点火,那会疯的,如今她自己却真的疯了,一切本应美好的东西都被一场爱火烧得面目全非了。梦莹捧起何凤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哭着喊道我是梦莹,你看看我啊!可是何凤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挣开梦莹的手,继续梳着自己的头发。梦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哭着跑出去了。
这天,梦莹坐在客车上,流着眼泪看着半坨子村,就像那年在车上看爸爸的身影一样,一直看着它渐渐的远去,渐渐的变小,一点一点的消失在绿色的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