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在县里那儿回来以后,已经彻底的关闭了自己感情的闸门,他在心里默默的祝福着梦莹。他突然觉得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沉寂下来了,不仅仅是电话和日子,还有这长长日子背后所有的激情和伤痛。每每月牙弯弯照在窗口的时候,他就会使劲的数着天上散乱的星星,他走不进梦乡。他变得抑郁寡欢,除了工作之外,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在一边坐着,从来不和别人闲聊。
转眼到了酷暑季节,白天的温度达到了38.9度。在乌裕尔河岸边这块湿地上,很少有这样高温的天气,所以,大草场里显得十分的闷热和潮湿。不过,这样的天气和季节,却是花草茂盛,水源充足的时候,是养殖放牧的好季节。这些日子,城里又陆续来了很多家在大草场周边建养鸡场的,经常看见有车拉着建材或鸡饲料之类的东西来来往往。整个大草场一时间热闹了起来,到处是鸡鸣狗叫,炊烟袅袅,花红草绿。一块块白云在天上飘,一群群牛羊在绿草中悠闲的吃着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草场上空划来划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这天早晨刚刚起来,和往常一样,单良去安排和处理一些具体的业务工作,雨霏就到场子的每一个角落认真的检查一遍,这已经是他的一种习惯了。他正往更夫的小房里走的时候,迎面碰见了周大个子,因为他身体有病,走路一瘸一拐的,雨霏很远就认出他来了。不过让雨霏很好笑的是,他那整天蓬乱着头发的脑袋,今天突然变成了一个精光瓦亮的秃瓢,加上那怪模怪样的走路姿式,简直就像一个丑八怪。他走到雨霏跟前时,有点不好意思的用手抚摩着亮光光的脑袋,嘿嘿的只笑不说话。雨霏朝他的光脑袋上轻轻的拍了一下说:
“好,好,凉快是么?”然后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周大个子虽然有病,但他也不是痴呆和傻子,他从雨霏的表情里看出他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他心里很惶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小声的嘀咕着说他们都剃了我才剃的。雨霏没听清周大个子说的是什么,回头问他嘀咕什么?他结结巴巴的说他们都剃光了。雨霏没说话就走了。
其实,雨霏倒不是反对谁剃什么光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到他们剃光自己头发那种自虐的样子,就会触碰心底里一种说不清的伤感,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痛。周大个子的话让他更加有些心闷,他径直来到了雇工宿舍里一看,赵大咧咧正给那些人刮着脑袋,已经有十来个光头站在地上,你摸他光头一下他摸你光头一下逗乐呢。他们看见雨霏推门进来,都不好意思的站在那儿,不自然的摸着自己的光脑袋,互相挤弄着眼睛,偷着耍怪像。
雨霏站在那里看了他们足足有几分钟。如果是平时,这几分钟仅仅是一会儿的工夫,也许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可是,今天的这几分钟,足以让这些人慢慢收敛了笑容,渐渐的局促不安,最后都觉得浑身粘上了芒刺一般的不自在起来。雨霏突然用手指着他们生气的喊道:
“你们给我听好了,这里不是劳教所,更不是集中营!没了自尊就没了人味你们懂吗?”喊完转身摔门而去。
屋里这些光着脑袋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嘀嘀咕咕的说咋的啦,这脑袋不是咱自己的吗?
雨霏气乎乎的从屋里走出来,觉得心里特别的闷,有点酸酸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他怕再看见什么不顺眼的事,把这无名火撒到别人身上,就径直向大草场深处走去。
早晨的草丛里还带着晚露,一股股草根香扑鼻而来,雨霏压抑的心里立时有了一种清新的感觉,他一边走一边看这绿色的清晨世界。草场的北边,弯弯曲曲的乌裕尔河水上,散着一层薄薄的晨雾,蜿蜒的伸向草原的边际。透过河水上的薄雾,依稀可以看见县城里层层叠起的楼房,还有高耸着的烟囱和电视塔。草场的四周,偶尔传来一阵狗叫声和长长的鸡鸣声。那些放牧的,养鸡的,还有看水稻田用的窝棚,小房子,帐篷,都升起了炊烟,在半空中摇曳着一束束烟烛,久久不能散开去。这一切映在浅色的晨光里,就如一幅淡墨山水画一样的美丽。这样动人而静谧的景色,使雨霏的心里敞亮了许多,也舒展了许多,他焦躁伤感的情绪渐渐的安静了下来。他对着开阔的大草场用力的喊了几声。
平静的心情让他理智了许多,他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于自怜了。也许那些人只是为了一图凉快,根本就没有其它更多的想法,只是自己的心情太过于灰暗太过于自卑了而已,他有些自责起来。他在心里给自己查找了那么多难听的词语,自怜,多疑,自卑,伤感,自愎,虚伪,庸俗,他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卑琐,他简直不敢再找下去了,他觉得自己竟然变得这么不像自己了。
他飞快的跑到不远的围堤下,蹲在水沟前,用双手捧起凉水猛劲的往脸上撩,他看着水里的自己,消瘦的脸,大大的眼睛,直挺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还有一头漂亮的黑发,这是他曾经自信和自豪的一幅肖像。可如今他怎么突然变得有点苍老和陌生了呢?他在心里暗暗的说,雨霏,你记住,你的一生可以只为一个人而爱,但绝不可以只为一个人而活着!
雨霏从甸子上回来时太阳已经半晌了,他径直到食堂找赵一宿来了。赵一宿知道他还没吃早饭,从炕上下来说给他热点饭。雨霏摆手说不吃了,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你帮我也理一个光头。赵一宿以为他在开玩笑,也半开玩笑的说我刮的光头比他们的亮多了。雨霏一下坐在木凳上说那就来吧,我就不怕亮。赵一宿听了雨霏的话,又愣愣的看了他半天,咧着嘴嗫嚅着说你别拿我开心了,给我一个胆也不敢给你剃个秃子啊!雨霏问他为什么?他很认真的说:
“你是谁啊,他们是谁啊?这根本就不能比。他们怎么祸害自己都没人笑他们,可你如果那样,别人就会认为你不是有病就是在故意捉弄自己,心里一定有什么难言的伤痛。”
“嘿,真没看出来啊!”雨霏认真的看着赵一宿,因为赵一宿的话让他很吃惊,同时也很感动。他没想到一个很朴实的庄稼汉竟说出了这样厚重的话来。他故作不在意的样子接着说,“没想到你蛮世故的啊。不过,我现在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我就是想试试我的心态,到底能不能承受住这样的眼光,你就动手吧!”
赵一宿无奈的说你没有必要做这样的尝试吧,有什么事让你这样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呢?雨霏使劲的吐了一口气说没什么事,我只是想剃。赵一宿看看说不通雨霏,就拿过来平时剪胡子的剪子,在他脖子上围了一块布巾。看着雨霏那一头的黑发,他真的不忍心下去这第一剪子。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什么样的好男人都得有个家啊!说着把剪子举了起来。正在这时,突然门开了,秋萍伸进头问:
“夏老师在不在??”
她看见了赵一宿身体挡着的正是雨霏,她把要问的话一下咽了回去,调皮的开门进来了,走到雨霏眼前细细的看着他的脸问:
“什么日子啊?”
“什么叫什么日子啊?”雨霏问。
“没什么日子,那剪什么头啊?”
“头发长了剪一下还要看日子啊?这是什么逻辑。”
“我是说你的头发根本就不长,为什么要剪头?”
这时,赵一宿搭话:
“夏镇长非要剪个光头。”
“啊?光,光头?!”秋萍十分吃惊的看着雨霏,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的追问了一句。
赵一宿放下手里的剪子小声说我说不好吧,你就是不信。
雨霏没有动,他很认真的说:
“是,我是不信,我就要看看,我夏雨霏有什么地方和别人不一样的?”
秋萍一字一句的说:
“老师,你不会是这样吧?你和别人是没什么不一样的,其实也不可能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过,如果是在战场上,如果是在寺院里,一律剪光头那真的就没什么不一样的。因为战场上军人都剪光头是为了方便医护人员救治,寺院里僧人都剪光头是职业要求他们必须要那样做。而你呢,你和这两种情况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如果让我说真话,你想和那些雇工一样剃光头,完全是出于一种不正常的心态,恰恰是你心里就认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们也许就是为了图凉快和方便,而你呢却不是,在别人看来,你不是需要而是一种反常,这就证明你是在掩饰着自己的某种心态,换句话说你也许是在发泄着什么,这恰恰说明你心里空虚,你自卑,你自愎,你脆弱,你落寞,这应该是你的性格吗?”
雨霏半天都没有说话。秋萍的话碰到了他内心的伤痛,也刺伤了他的自尊,他很生气的对秋萍说:
“不就剪一个光头么,谁会像你想的那么多,弄得跟政治问题似的。”
“不,不是政治问题而是心理问题。什么东西都有一个公序良俗和游戏规则,这是不能以个人的好恶来随意修改的,如果谁违背了这样的公序良俗和规则,谁就逃不脱公众的眼睛和舆论。这一点你比我懂,只是你没有勇气承认罢了。”
也许是秋萍的话太过尖刻,或许雨霏真的不敢承认自己剪光头的心理,他回头对赵一宿说:
“剪,我就是想剪!”
秋萍本来就觉得自己和雨霏的感情很好,她在心里已经把他看成自己心爱的人了,她容不得自己心爱的人这样的不珍惜自己,雨霏的固执让她伤了面子,她很撒娇的对赵一宿:说“赵师傅,就不给他剪。”
雨霏突然发火了,大声的说:
“你怎么回事啊?我的事不要你来管,我说过了剪就一定要剪!
“你?!”秋萍嘴唇抖着说不出话来。赵一宿一时不知所措了。秋萍看了雨霏半天,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一句话也不说,突然,她从赵一宿的手里夺过剪刀,发疯似的朝门外跑去。
雨霏无可奈何的从脖子上一把拉下了围巾,坐在那儿不说话。
赵一宿小心的把凳子拿走了,然后坐下来对雨霏说:
“夏镇长,你不要生气,我想人家秋萍说的也是真话,你这样的身份剪个光头让人是觉得有点?”赵一宿想说瞧不起,但他觉得这话不是自己能说的,就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赵一宿的话没说完,但他的意思雨霏已经听懂了。他何尝不懂秋萍说话的意思呢,他刚才还为赵一宿能说出那样厚重的话而感动呢。只因为在他心底的深处,他真的不愿意让任何人读懂自己的脆弱和落寞,恰恰秋萍说到了他的痛处。秋萍说的对,他只是不敢承认罢了,他朝秋萍发火,完全是一种自我掩饰。女人,一个心里装着爱的女人,她能看到她所爱的人最细微的地方,这也许就是爱的智慧吧。
秋萍跑出去后,雨霏的头也没心思再剪了,他扯掉围巾坐在那儿也不说话,他感觉心里很乱。其实,虽然他很生秋萍的气,但他的内心里是灼热的,他被秋萍的理解和关心所感动,他也为自己的虚伪和卑琐而自责。他内心很感激秋萍,他平静了剃光头的心境,但他的心情又被另一种东西搅乱起来了。刚才秋萍一番知心的话和抢夺剪刀的情形,让他在突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那就是秋萍在感情上和他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近得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贴身的灼热。虽然这只是他心里产生的一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让他确实有些害怕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担心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无意伤害了秋萍的感情,这是他决不想看到的事情。虽然他已经下决心远离了梦莹,但他心里绝没有接受秋萍的想法,他心中除了梦莹已经不可能再装下别的女人。他始终把秋萍看作是一个知己和小女孩,凭他现在的心态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秋萍的,他在考虑该怎样想办法给秋萍一个交代。可是,他心里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样的问题。秋萍从来也没和他说过什么,仅凭他的一种感觉,难道他会去对秋萍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之类话吗?这不是有点荒唐了么。但他在心里确实感觉到了秋萍的感情信号,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是明明知道又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雨霏陷入了沉思中。
雨霏抑郁寡欢的样子,让赵一宿也感到了一丝同情。自从雨霏到大草场来之后,除了场长单良之外,就是他和雨霏接触的机会最多了,因为每天雨霏都要来吃饭,自然的要天天在一起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感觉得到雨霏孑然一身,形单影孤的苦闷心情,就是在他很高兴的时候,也让人能感觉出他那笑容背后的一种忧郁。刚开始的时候,赵一宿以为是他的妻子刚刚去世,是因为他心里有太多的悲伤,可是事情远不是他想的那样,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改变什么,人很消瘦,也仍然那么沉默。赵一宿本来就是对媳妇和家很有情感的一个人,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
“这男人,没有一个家总不是一个事啊!”
赵一宿的话让雨霏的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家字的尾音久久的在他脑海里盘旋着。他心里突然想到,是啊,我是不是该有一个家了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梦莹和秋萍的问题不就一下子解决了吗?想到这里,他的心里酸酸的,闷闷的。也许我夏雨霏本就是如此的命运了吧,既然我不会再去爱,那么有个女人能肯跟我执手一生,我也不求爱还是不爱了,只求她能不触碰我的伤疤,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就行了。想到这他突然接过赵一宿的话说:
“真的,赵师傅,我看你办事很拿准,能不能帮我这个忙,有相当的帮我物色一个怎么样?”
没等雨霏的话音落下,赵师傅赶忙摆手连声说不行不行。雨霏问怎么不行?赵一宿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说:
“你这不是害我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赵一宿半天不说话。雨霏又问怎么不帮这个忙?他有点含糊其辞的说:
“秋萍不愿意让你剪光头其实是一片好心,那女孩真是很不错的。”
“你胡说什么呢?人家还是个大孩子,想哪去了啊?”雨霏听出了赵一宿的话外音,很一本正经的反驳说。
“嘿,自古老夫少妻有的是,再说秋萍也不是小姑娘了,谁还看不出来她的意思啊?”
雨霏想了想对赵一宿说:
“老赵师傅,说句心里话,秋萍真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别说她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就真是这么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我们之间的年龄毕竟相差得太多了,再说我现在这种情况,有什么理由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委屈的跟我一辈子呢?那不是开玩笑么。其实,实话告诉你,我不求别的,只求对方不嫌弃我一心一意的过日子就行,老赵师傅,我说还能想别的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