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药人迟疑:“这价钱?”
“就你说的这价,不改不改。”我忙拍着胸脯保证,“我叫我弟弟跟着去,放心,绝不骗你。”
采药人这才欢欢喜喜地收拾药材。颜宗昭见我这么快就把药定了,忙把我拉到一边:“阿姐……”
“你跟着回去,给师父说,金人快打到南边来了,咱们要多买些止血药材备着。”我低声吩咐,“师父不会说什么的。到时候你多带些钱,再来集市上,咱们还要买。”
我说得又急又快,脸色很是郑重,将颜宗昭镇住。他连忙招呼采药人往百子巷走去,我则是继续在集市上逛着。
果然,今年集市上的药材品相大多少有好的。我有些心急,急急地买了好几种常用的止血化瘀药材,又选了铺子里现下正短缺的几味药材。正蹲在一家卖连翘的摊子前,与摊主讨价还价时,头顶忽然飘过一朵乌云——
“小姑娘何苦如此辛苦,”黄衙内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如跟衙内我吃香喝辣,一辈子穿金戴银。你看如何呀?”
我很想一巴掌甩到他脸上,打得他只剩门前两颗牙,再扔到后山假装兔子王去。可一瞄他身边的人,我很没骨气的脚软了。
路公子笑得极淡,目光在我身上飘过。没了颜宗昭在身边,我莫名有些心虚,以及少许的慌乱,心底如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块小石子般微微荡了起来,而那块石子还若无其事地打量周围的一切。
我缩着头,正想用极快的速度吩咐摊主将这担连翘送到药铺,转念一想,万一由此引来什么麻烦……
可这担连翘品相实在是好,若不买下,过一会子定然会被抢光。果然,存心找茬的黄衙门高声嚷道:“这担连翘,本衙门要了,给我抬到知府府里去。”
摊主歉意地对我笑笑,连忙收拢药材。我满脸不舍,用送情郎远行的目光看着整整一担连翘跟着家丁远去。
“小姑娘……”黄衙内又晃荡在我眼前,阻断我和连翘情郎依依不舍的目光。我心里那个气啊,真想一脚踢到他的脸上!
愤愤然,我转身便走,余光瞥见黄衙门和路公子落后了几步,居然跟在我身后!这两人是整天闲的,药市有什么好逛的!这人不是从七品武节郎吗,怎么……
我在前面寻好药,这两人落在我身后,谈话声不大不小,全部落入我耳里。
“还没好好问问,路兄怎么有空来河间府,可是有公事在身?”
“无甚,左右是一些私事。”路啸的声音带着少许的笑,”将近半年前,某从辽国出使回国,带回来一只猫儿,倒解了不少闷。可这猫,到了定州便自行离去,让某好生失落。都说猫是养不熟的,果是如此。现下得了闲,便在河北东西路转转,万一遇到这离家的小猫,也要好生计较计较才是。”
我左脚差点踩到右脚,在地上滚个踉跄。猫?辽国?定州?一路解闷?这确定不是在说我?
摔啊!我眉清目秀花样年华待字闺中少女一枚,哪里长得像猫了?
握紧了拳头,呼吸了又呼吸,我暗地发誓,等我把医书上记载的痒痒粉做好,一定给这两位公子哥送个大礼!
看上了一家的仙鹤草,虽然品相不是很满意,但也聊胜于无。我刚蹲下,正准备尝一片叶子,跟了我一路的黄衙内立刻冲到我身边:“老汉,把这……这什么草给我送到知府府去!”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又不服气的瞪回来,双眼圆得像牛。我轻轻哼了一声,转头问摊主:“老丈,你这仙鹤草怎么卖?”
黄衙内又挤了上来,财大气粗地喝一声:“她出多少钱,我出双倍。”
摊主愣了愣,有些迟疑地看了我一眼,说出个数。一听这价,我差点笑出声来。平常这药一担也不过三十来贯,摊主硬往上抬了一半多。我故作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能便宜些吗?”
“姑娘不知,这……”摊主正待解释,黄衙内立刻指挥家丁:“给他一百贯,把这什么草全部拿走。”
摊主手抖了两抖。一百贯!摊主,你得给我分成!
黄衙内豪气万丈,睨着眼看我:“看你拿什么救那贱女人。”
贱女人?原是为这事,才与我为难。我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强迫自己看着黄衙内的……鼻孔:“黄衙内,小女子虽鲁钝,但还是知道‘医者父母心’这五个字是怎么写的。”
这五个字狠狠地从齿间咬出,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看了站在黄衙内身边面无表情的路啸一眼,我故意抬着下巴,学着他的步子转身离开。反正这药市上的药材都被搜罗得差不多了,黄衙内爱当冤大头就当去,我还要回铺子做药呢!
走得远了,我远远回头看了一眼,一群攒动的人头中,路啸如玉树般挺立,分外醒目。和黄衙内这种人混在一起的,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我才不稀罕呢!哼!
回铺子的路途漫长又遥远,踏在青石地上的脚步沉而又沉。我远远地看见“女科圣手”的店招在风中轻晃,坐在门边等候看病的三两个妇人们在热络地闲聊。我见颜宗昭没在前院,便绕了个弯从后院进门,顿时被满院的簸箩、竹筐以及堆得如山高的草药等物吓一跳。
“怎么这么多?”我逮着颜宗昭问,“我记得没买多少……”
他苦着脸,满头都是干枯的梗、叶、根,好好的一张俊脸灰扑扑:“没买多少?我问了刚刚卖刘寄奴的小哥,你把药市上大半草药都搜罗来了。”
我瞠目结舌:“我……花了多少钱?师父是不是说银子花多了?”万一师父克扣我的零用该要怎生是好?
“娘说你做得好,全部买下。”颜宗昭拍拍头上的灰,“现下就这情形,能买多少是多少。咱们得赶快把药分好。对了,娘说,把有止血功效的药分到一边,做成药丸药粉药膏备用。”
他一边说着,手底一边忙不停,我也上前帮忙。这批草药的质量真是不如何,轻轻一抖都能扬起一大把灰,混合着各种苦涩的药味填满了鼻腔,呛得我连声咳嗽。
“小心些,我都被迷了好几次眼了。”颜宗昭说,拧干一张小方巾递给我,“擦擦脸罢,都成花猫了。”
我抬手拂下沾在鬓角的枯叶,指着他的脸笑道:“花猫能花过你?”
颜宗昭这才想着往水盆里照一照,被自己乌漆墨黑的脸吓了一条:“这么黑?这些药材也太次了些。”
正在说说笑笑,颜宗昭突然想起什么,凑近来问我:“阿姐,今天你在药市上……是不是看到什么人了?”
我的手顿了顿,旋即若无其事地笑道:“什么……什么人?”
“那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躲什么人似的?”颜宗昭拼命挤着眼,眉头皱成川字。每当他有什么事想不通的时,都有这种神色。
我挤出一个很平静的笑,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将头发顺在耳后,遮住略略发烫的地方,故作镇定地说:“你需要决明子治一下眼睛。”
看看日头已高,我忙催促颜小哥去巷子口的杨家南食店买三份盖饭。这家南食店的饭菜,味好量足,远近闻名,每当铺子里有这等事忙不过来时,我们都会在王家买盖饭吃。我时常觉得,只要能过上安稳日子,哪怕让我每天都吃这等饭食,都是甘愿的。
颜小哥手脚麻利,正是居家旅行出门在外必备劳动力。没多久,他便把盖饭买了回来,一手端一盘头上顶一个,一溜烟地冲进后院,汤汁滴水不洒,比跑堂的还专业。我怀疑他为了以后开了小酒楼,暗中苦练了许久。
我让他先吃,把给师父的那份送进去,门也没敲,径直闯了进去。
“师父师父,吃饭了。”我大大咧咧吆喝着,抬头就遇到一双深沉的眸子,手顿时抖了两抖。
冤孽!
不知道是谁在我耳边催促我快跑,可腿脚却极没有骨气的软了,顿时心慌气短腿抽筋,我只想说:师师师……师父,徒弟我我要补钙。
可师父只微微一笑,向我招手:“凌波,这位是武节郎路啸,也是我一个故人之后。因要事前来河间府,这几日想住在这里。你去把叫上昭郎,我们到酒楼为路承节接风洗尘。”
颜小哥原本还满心不爽,因为方才我冲去叫他少吃些盖饭时,他用满脸的饭粒和已经见了底的盘子表明了他气愤错愕的心情:“怎么不早点说!我便少吃些盖饭,多吃点酒菜。”
都怪路啸怎么不早点来。我本想挑拨一下,但一想那人高深的功力,我这点微末道行只有跪的份,只有低声下气地哄着小祖宗:“我叫小二上些可带走的菜,晚上再热热吃?”
颜宗昭看在吃食的份上,大手一挥不和我计较,转头和路啸杠上:“你……”我正咬着竹箸暗自发笑,最好颜小哥帮我出手教训一二,谁知道路啸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昭郎功夫不错,可惜差点火候。”
一说道武功修为,颜宗昭就像见了骨头的小狗,差点就拜个五体投地。我默默转过头,捧着饭碗,像个木头人一般,缓缓地张口、刨饭粒、嚼烂、吞下,不想看这悲催一幕。
自己的小弟就这么被仇人招安了,两个人还在自己面前相谈甚欢,真是难过。
最悲催的还在后面——师父说,路公子是贵客,要颜宗昭把他的房间让出来,还要我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贵贵贵……贵你个头!我咬着牙,将房间里每个角落打扫干净,一点灰都不剩。师父特特叮嘱了,路公子生性爱洁,要多费些心思招待。
于是,我再次成了某人的丫鬟。
可惜我的痒痒粉还在试验阶段,时灵时不灵的,要不在床单上撒一层,绝对有他好受!我愤愤不平地抖动着刚刚在阳光下暴晒过的床单,干爽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我闭上眼深吸一口,心情略舒畅了少许。
“呀,小丫头还挺有脾气的。”带笑的嗓音从门口传来。我转头看去,只见路啸靠着门,紫檀色衣摆在风中微动,唇角带笑,目光清亮。我一言不发,抚平床单上最后一根皱褶,抱着换下的脏床单走向门边。
可是,我抱着一大堆软绵绵的麻布,什么都看不到,左走被挡住,右走被堵住,就像只没头苍蝇四下碰壁。三番五次后,我狠狠地将手中的床单被子扔到始作俑者身上:“姓路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路啸低头看了一眼脚边乱七八糟的床单等物,眉头微挑:“小丫头就是这般对待在下的?颜夫人……”
你个黑心的家伙!苍天啊大地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遇到这么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啊!折磨了我一路还不够,大半年后还被他吃得死死的。
中午在酒楼的接风宴上,路啸笑着与师父敬酒,说什么“晚辈以为颜夫人生性严苛,不喜见外人,现下一见才知道夫人妙手仁心,晚辈敬佩”之类的话。
我咬着竹箸,死死盯着他。不就是定州时随口胡诌的几句话,这时候说出来,想要挟我么?我当机立断,如果他敢说,我就敢把他的头打破,然后假装中暑,倒在地上装死。
被我如此毒辣的眼神盯着,路啸唇边的笑一直未曾消散,彬彬有礼得比正人君子还要正气个三分。师父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倒是曾经的小弟、正在埋头苦吃的颜宗昭热心地将假烧肉放进我的碗里:“阿姐,快吃,这菜最好吃了!”
很好,颜宗昭,你个吃货死定了。
从酒楼回来,颜宗昭兴高采烈地陪着路啸逛河间府的名胜古迹去了,丢下我一人在后院整理药材。好不容易可以歇口气时,又要给路啸整理房间——这世上有谁比我更命苦?
我一声不吭地蹲下身,一件件地捡起床单。路啸也蹲了下来看我,一动不动地很是专注,看得我的侧脸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正在长绿毛,耳朵像是燃了一把火,连带着浑身都燥热难当。
“喂,”到底忍耐不住,我开口质问,底气非常十分以及极其地不足,“你你……不要看我,我不认识你。”
路啸笑:“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摔!这么大个人了玩这种把戏有意思吗?
我闷着头不说话,将床单全部抱在手里,最后一张被套怎么都拉不动。低头一看,被套的一角正被踩在某人的脚下,而某人根本没有把脚挪开的意思。
如果他没我能打,我可以一拳把他打晕;如果他没我高,我也可以一脚把他踹飞,然后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如果……可惜没有如果,我打也打不过,踢也踢不了,只有咬牙拽着床单,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
路啸轻笑一声,主动挪开了脚:“小丫头当初和在下一同斗嘴的勇气,怎地不见?”
对哦,为什么当初南归路上我敢和他顶嘴,现在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了呢?我真是想不通。
还在闷头苦想,路啸先开了口:“想必是在下无意中冒犯了凌波姑娘,所以……在下在此道歉,望姑娘谅解则个。”
我防备地瞪着他,见他一脸正经,俊逸的脸上毫无戏谑之色,心道这人莫不是吃坏了东西烧坏了脑子,怎么突然间说起软话来了。路啸淡淡一笑,把拖在地上的床单撩起放在我手臂间,转身缓缓地走进房间。
吱呀一声,房门关上了,颀长的身形被烛光投在窗户上,似乎是坐在桌前看着什么东西。我愣在院子里,满心不解——这人怎么怪怪的,不会是被什么上了身吧?
我正想把这一堆东西送到仓库里去——颜小弟对自己被赶出房间一事不但不愤怒,反而高高兴兴地住进仓库。据说路啸很是过意不去,准备在这几天教他一套拳法。
小孩子就是好哄。颜宗昭不止一次向我抱怨师父不教他高深剑法,也不止一次告诉我他不想考科举。可是,师父这一关就过不了,两母子经常发生争执。要不是我两边劝说,颜小哥早偷偷溜出门,仗剑江湖去也。
还没走两步,颜宗昭突然蹦到我眼前:“阿姐,我来帮你拿。”
我感动得眼泪哗哗的,还是自家小弟靠谱,路啸这种公子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跟着他只有当丫鬟的命。
可是,我为什么要想“跟着路啸当丫头”这种事,我肯定打死也不会跟他走的呀。
颜宗昭一边铺床一边喋喋不休:“阿姐,你以前认识路兄吗?”
“不认识。”我否认得没有半点犹豫。自从认识他以后我就没好日子过——虽然在认识他之前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好。
颜小弟依旧喋喋不休:“我怎么觉得他认识你?今天在酒家,我看他一直在看你。”
我差点被吓得跳起来:“我就说你该吃些决明子,眼神差到天上去了。”
颜小弟还在喋喋不休:“他今天问了你好多事,好像很关心你的样子。”说到这,他立刻换了一副“我很好奇”的神色:“阿姐,他一定是看上你了对不对?”
我睨了他一眼:“今天玩得很开心嘛。千金方背到哪了?”
颜小弟吓得赶紧求饶,被我追得满仓库乱窜,还打翻了两筐药草,害得我一阵收拾!小屁孩就是不靠谱。
我躺在床上,半点睡意都没有。颜宗昭确实没看错,路啸一直把我看着,像盯上猎物的狼,那目光几乎要把我吃了吞下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