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仆妇被我这话惊了一下,连忙上前一同劝说。
“夫人,小少爷定然吉人天相,平安出生。”
“就是啊,夫人要振作一下。来,再含片人参。”
三夫人本已涣散的目光渐渐明亮起来,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咬牙忍痛。真要是痛得很了,唇边才微微漏了一丝呻吟。
在产房的这几个时辰当真难捱极了。有好几次,三夫人都差点背过气去,又凭着一口气缓了回来。在最最关键时刻,师父给她服了一丸药,又悄悄用内力培护着,熬到天黑,才生出一个男婴。
看着三夫人一脸慈爱地将婴儿捧着怀里,我的眼忽然有些酸涩。正因为这生命的来之不易,所以每个人都舍不得离去,都盼着相聚的时光越长越好。
“好,没事了。”师父拍了拍我的手,将药瓶等物一一收拾进药箱里,略加叮嘱两句,便带着我离开。家中添丁,是一件大事,早有人报与黄胜文。我背着药箱,刚跨出门口,就见黄胜文带着一脸喜气匆匆走进庭院。见了我二人,忙上前行礼:“有劳颜大夫。”
师父淡淡一笑:“分内之事,无足挂齿。倒是恭喜黄知府添丁进口。”
“呵呵呵。”黄胜文一张老脸笑得跟菊花一样。他看了我一眼,忽然开口问:“不知令徒今年芳龄几何?”
喂,黄色狼,你家如夫人刚给你生了儿子,你就用与我搭讪这种方式来庆贺?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还是被狼吞了?
师父摇摇头:“这孩子命苦,流浪了好些地方,都被视做不祥之人被赶出来,到如今连生辰八字都忘了,真是可怜。知府若是怜悯,还望早早落户。”
姜还是老的辣,四两拨千斤便回避了黄色狼的问题。黄胜文目光闪了闪,不知在想什么。师父福身告辞,带着我往后门走去。我想将发生的事说与师父,她却瞄了我一眼:“先回去休息。”
眼见前方不远处便是后门,本已紧张的心渐渐缓了下来。身后不远处听得一个愤愤不平的男声:“什么弟弟,不过是个庶子,也值当路兄送如此贵重的礼?”
路兄?我身体微微一僵,旋即埋下头,把药箱拨在身后,盼望它能挡住我的身体——他一个贵公子,到这后门来做什么?
路啸说了些什么,我一概没听清,头脑一片空白,直到颜宗昭在我手里塞了一碗酒,我才回过神来。
“凌波,你且说来。”师父坐在靠椅上问我。桌上点着蜡烛,昏黄的光芒摇曳,眼前一片朦胧。
我咬牙,将事情和盘托出。颜宗昭惊讶无比:“那么狠?这……”
师父脸色平静,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良久,她才问:“可有人看见你?”
“我……我不知道。”
我在赌,赌没人往屋顶上看。普通人应当想不到,河间府赫赫有名的颜大夫曾经是杀手,她的徒弟也会上几招。
师父见我脸色不好,安慰道:“若是有人指认你,我们定然不会那么顺利地离开知府府。”
说得在理,我的心稍稍定了一些。颜宗昭宽慰我:“阿姐,你要不放心的话,我帮你打听打听。知府府有几个小厮和我相熟,我明日便去问问。”
我忙阻止他:“不用不用。到时候再说吧,我也不确定,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
“黄知府那边……”师父沉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这几个字说得轻巧,但真要发生了什么事,仅凭平民身份怎么斗得过。况且,直到现在,我还没落户呢,若是查到我从辽国逃来……早知道,我在脸上抹块黑斑,也不会被黄色狼盯上了。
听起来我像是被黄鼠狼看中的芦花鸡,随时都有可能被他吃掉——真是太可怕了。
师父又道:“凌波,你要记住,今日你是救了两条性命。正如你说的,若三夫人撑不过去,她腹里的孩子早晚也是要送命的。佛有低眉菩萨,亦有怒目金刚。救人杀人皆是一瞬,此刻你心同他心。”
我像是明白了什么,救人杀人,不过一念之间,心里倒是渐渐平静下来。颜宗昭还在追问:“娘,什么你心他心我心的,我怎么听不懂?”
我忍不住敲他的头:“笨!”
“就是被你敲笨的!”颜宗昭捂着头,连声抗议,初露俊朗的脸皱得像包子褶儿。
师父笑着看我二人打闹,过了一会才道:“今日都累了,都好好休息。至于户籍一事,若黄胜文从中作梗,再想法子便是。”
我冲颜宗昭做个鬼脸,回房洗漱睡觉。不知怎的,一晚上都没睡好,后背总觉得毛毛的,似乎有人在暗中窥视一般。小使女的脸偶尔出现,模糊不清。我鼓着勇气瞪她一眼,她便远了我三分,化作一道青烟消失不见。
果真,鬼也怕恶人!
清晨起床,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在后院打水洗脸时,颜宗昭神神秘秘地凑近我,”昨夜你可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冰冰凉的井水泼在脸上,直浸心脾。清晨的天空蓝得望不到边际,白云被阳光镶了一道金边,院墙外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清甜,气息呼入呼出间,分外宁静。
我无精打采地问:“什么声音?”
“像是有毛贼进了院子。”他说,“我本想出去看看,但转念一想,娘和你都没做声,我怕什么。”
我瞪着他,这算什么理论?这家里就他一个男人,有了危险他不挺身而出反而依靠两个女人,要他何用?
颜宗昭反应神速,纵身跳到离我五六步开外,笑嘻嘻地看着我:“娘的功夫那么高,阿姐你的功夫比我要好,我这功夫最差的自然在一旁歇息啦。”
我一阵无力。师父那么厉害的女人,教出的儿子也太……懒了些。
颜宗昭才没管我想些什么,只催促我赶紧梳妆,今日还有非常十分以及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办。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喝着清粥吃着小菜。他的所谓要事,便是上集市采买一些小物件,做他设想的弹弓、连弩什么的。今天明明是要是夏季药市,头等大事是采买药材!
见他苦着脸样子,我故意睨着他,手里里的荷包晃啊晃的,就是不上前帮忙。颜宗昭巴巴地求我:“阿姐,好阿姐,帮我拿一下吧?”
嘿嘿嘿,现在知道累了?那天我碾药碾得手发酸,叫你帮我倒水都推三阻四的,让你也尝尝这滋味。
颜宗昭满脸苍白,双臂抖都愈发明显:“阿姐,我真的拿不动了,快帮帮我好不好?”
“好了好了,我帮你拿着就是。”我忍不住笑,接过竹子。颜宗昭比我小两岁,个头还比我高些,除了脸庞稚嫩些,若从背后看,都会以为他是我哥哥。
他明明拿得动,偏装作无力的搞怪样子,不过是为了逗我一笑。我抱紧了竹子,从缝隙中看见颜宗昭傻乎乎的笑。抬头眯眼,阳光真是强烈,刺得我眼眶都是酸涩的。
前方不远处便是药材商贩聚集之所。颜宗昭提着木头,一边回头招呼我一边往前走:“阿姐,快些来。”不小心踩到某人的脚。
“你怎么走路的?”被踩到脚的那人暴跳如雷,喝了起来。
这是……这声音我听过,是黄胜文的儿子,昨天在知府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原来是这般暴躁性子。
思忖间,黄衙内暴喝一声:“来人,把他给我绑上!”
我连忙冲上前,拉住颜宗昭:“别急别气,咱们讲道理,别生气。”转身陪着笑对黄衙内道:“黄衙内,小弟不慎冲撞,还望贵人体谅则个。”
“你……”黄衙内似乎要发作,突然上下打量我一番,语气不善:“你是他什么人,敢管闲事?”
这人好生不讲理,颜宗昭都已经道歉了,还想怎的?我暗自撇撇嘴,这等败坏读书人颜面的事此人做起来很是顺畅,一看便知经常在外欺压良民。
颜小弟犹自愤愤不平,我继续陪着笑,低三下四地没半点杀手范:“是是是,黄衙内只手遮天要做什么都做得了。小弟无心失误,还请衙内高抬贵手……”
“阿姐!”颜宗昭把我拉住,“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孩子啊,你还是太嫩。我很想说,阿姐我这十来年过的日子,与这点子小事相比根本算不得事,不过费点力气把眼睛鼻子嘴巴摆成受气小媳妇子的模样,再费点口水哄人开心,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这时,有人鬼鬼祟祟地附在黄衙内耳边说着什么,还偷偷瞄了我一眼。我突地心觉不妙,果然听他冷笑一声:“原来是颜大夫的高徒,这般低三下四的,真是开了眼界。若不是昨儿个你们让那贱人生了个儿子,说不定我就放了你们。现在,给大爷我磕十个头!”
颜宗昭挣脱我的手,指着黄衙内鼻子大骂:“我娘和我阿姐都是大夫,天生就是来救人的,管得救的是谁,总归是一条命!你这公子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过仗着父辈是官身就耀武扬威,欺负个平头百姓算什么本事?”
今日在药市上的,多是与医药有些关联的人。看热闹的人群也发出了不少议论,嗡嗡嗡嗡地如一大群苍蝇蜂拥而至。黄衙内自觉脸上挂不住,厉声道:“你……信不信本大爷让你们在河间府活不下去……”
话还没说完,颜宗昭抬脚向他踢去。黄衙内连退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见他月白色的澜衫上有一个花纹清晰的乌黑脚印,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周围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成功的让黄衙内黑了一半的脸完全黑掉。
家丁们慌忙上前扶起他,拍灰的派灰,擦脸的擦脸,还有上前指着我怒喝:“你们不要命了!”
自古不乏袖手旁观者,不动口不动手只动眼。他们倒是当做看一出不要钱的戏,却我好生为难。服个软吧,黄衙内定然不依不饶,说不定还会顺口说出强抢民女的台词;不服软,怕是一步也迈不了。
正在为难,颜宗昭一步上前:“撞了你的是我,别为难我阿姐!你想怎么样!”
黄衙内穿得儒雅,五官摆得再凶狠,也没恶霸的气质。在家丁的搀扶下勉强爬起来,哼了半天才说:“你……你给我磕十个头,本公子就不为难你。”
“你……”颜宗昭真的怒了,正欲扔下木条与黄衙内大打出手,我只有拼了力气拉住他。开玩笑,吵吵嘴皮子还行,横竖这少爷养尊处优惯了,论嘴皮子利索,那是拍马也赶不上我。要真动起手来,这么多家丁围着不一定讨得了好,知府肯定是偏着自己儿子的。万一出了什么事,伤着了碰着了或者脸上挂了彩,影响了这位衙内的仕途……难道真要我以身抵债?
这才真是天降悲剧!
黄衙内面露得色,正待说些什么狠话,我忽然听见从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黄兄,这不过是口角之争,若真计较起来,倒失了身份。”
再次听到这声音,我居然有些淡定了。自昨日从知府府归家,我一直想,若路啸找上门了该怎生是好?他会找我讨回饭钱吗?或者连住宿采买钱一并讨回?这可怎么办,到现在也没存下多少钱。还不能找师父借吧,颜小子参加乡试是要银子的。
想得久了,连觉也没睡好,此时此刻,人已经到了身后,我半分主意也没有。
正在着慌,路啸从我身侧擦身而过。我正半低着头,紧咬牙关,似乎有一道烫得像火的目光扫过脖颈,几要让我身首异处。待那道目光离开后,我缓缓抬起头,却发现路啸目视前方,双手背在身后,一袭烟煤圆领衫,为他平添一股英气。他施施然地走过我身边,旁若无人,站停在黄公子身前。
黝黑的瞳仁动也未动分毫,目光只落在除我以外的任何地方。也对,我对他而言,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连半分目光都不会施舍。
“黄兄何必动气?”路啸笑着对衙内道,“黄公吩咐之事,不如早好早了,也能得令尊欢喜?”
路啸根本没拿正眼看我,不知怎的,我心里各种滋味翻腾,淡淡的失落之后,隐隐的畏惧又涌了上来,头顶着初夏艳阳,脚底一阵阵的寒气直冒。
黄衙内似乎听进了路啸的话,瞪了我们一眼:“今天且饶了你二人!下次再碰见,就没这么简单。”
颜宗昭少年气性,火气正旺,还要上前争执,我连忙拉住他,小声道:“你别和他们计较。这种人被家里人惯坏了,心智不成熟。你就当遇到一只不懂事的小狗罢了。”
我一边说,一边瞄向那边。黄衙内早在家丁的左拥右护下得意地离开,尾巴都要翘到天上。路啸正巧转头瞟了我一眼,目光如水,拂过我的身体,不带一点感情,旋即转身跟上黄衙内,很快便涌入人群。
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口出泛滥。颜宗昭喊了我好几声,我才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事?”
“你没事吧?”他小心地问,神色很是担心,“你昨天就这样了,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的。”
他抬手摸摸我的额头:“没发热啊。”举止什么的很是亲昵。
其实,他和他平时也是如此,嘻哈打笑的。但是今天……我连忙摇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我真没事……咱们走吧,还有买药呢。”
日头高照,步履匆匆,人声鼎沸。我突然止住脚步,四下望了一周,依稀是在寻找,而到底在找谁,我也不知道。
张张陌生脸庞向我走来,又远离了我。纷纷扰扰的讨价还价声、吆喝声,在耳边时大时小。阳光似乎有些亮,刺得我眼里有些什么东西想要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阿姐,我们回去吧。”颜宗昭很是担忧,“你好像不是很舒服……”
我看了他一眼,扯出一个笑:“我没事。走,去看看药材。”
在集市上走了大半圈,我越来越奇怪。不仅往日熟识的行商没见着几个,连集市上的药材品种都少了许多,更别说质量也不大好。我蹲在一个摊子前,抓起一把三七闻了闻,再掰下一小块放入嘴里嚼了嚼,辛味少了许多,很是寡淡。
“老丈,你这三七怎么卖?”我问这小摊的主人,一位面容苍老的采药人,平日里没怎见这人,想必只是偶尔来卖个药。
老丈比了个数,让我的小心肝颤了颤:“一石八十贯?不能吧,素日里都不是这价,何况……”何况你这药,算不得上乘的药材。
“小姑娘,老汉绝没有诓骗。”采药人干哑着嗓子道,“那些药材商都去辽国了,这段时日药材都翻了好几倍。我这三七都是没人要的,才拿来卖。”
我抓住了一个词——辽国——忙问:“辽国不是一直在打仗吗?怎么现在又紧缺药材了?”
“打到南边来啰,”采药人说,“姑娘这药你还要吗?不要看这价高,老汉敢说,今儿个的市面上,没有比这药更好的了。”
打仗……打仗到了南边……难道金人的攻势已经如此迅猛?我心里一晃,忙忙点头:“要要要,全都要。老丈麻烦你,把这药送到百子巷颜大夫家里,颜大夫在铺子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