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君
第八路军在晋北抗战中，担负着一方面的重要任务，他们在军事上的布置和动作，在民众中的鼓动和组织，都值得我们注意。记者于本月十日，由太原前往该军防地视察。是日上午十时乘运货汽车出发，下午五时许到达五台。沿途翻山过岭，灰尘蔽天，我们一行十六人，都变成了“土地老爷”。到处的老百姓，都因战争逃避他乡，禾苗枯败于田间，无人收割，旅客想在路上买点饮食，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所以我们饿了一天。到五台时，想买一盆洗面水，露露自己的面目，也是办不到。
五台是一个二等小县，是阎锡山的家乡。这里的民间，有一种口头语，说是“县不如镇，镇不如村，村不如府”。这就是说，五台县城的繁华，不如东冶镇，东冶镇不如河边村，河边村又不如阎府。由此可知五台县城是怎样冷落的一个地方呀。记者到此，因无处投宿，乃不得不继续前进。可是前进的目的地，既不通汽车，又雇不到牲畜或苦力，只得自己背上行李，徒步入山。走了十五里，已经天黑了，在路旁小庙休息了片刻，仍挺着胆子前进。幸而过了一两里路，一位第八路军的兵士，从后边赶来了。记者为他说明了一切情由，他同意引导我赴目的地。这位兵士，穿着草鞋，走得非常之快，他一边走，一边催：“赶快！”他说，他要赶时间参加会议，不能等待。记者常落在他数百步之后，每隔十余分钟，必须开跑步一次，刚赶近他时，他又飞也似的走了。记者由头至脚，出了一身臭汗，八点多钟，刚赶到司令部所在。就由走路的这一件小小事情上，可以表现第八路军的精神，非一般老大的同胞所能及。他为参加会议，为守时刻，紧张到这样，一旦荷枪杀敌，不用说他必然是一个最好的战士。
记者到了那里，投了名刺，几分钟以后，司令部派出来一位下级军官，说是总司令和副司令，都因前方战事紧急，军务过忙，不便立刻延见，请记者先到副官处休息，等到次晨再见面谈话。记者因过于疲倦，十分同意。到了副官处，见了唐副官长，他为记者安排寝室饮食，给予记者一种永远不能忘记的诚恳的招待。
饭后，记者与唐副官长谈天说地，有几位别的军官兵士和年轻的勤务兵，也凑在一起。这次谈话中，使记者的精神十分兴奋，一直谈到深夜约十二点钟，才各自入眠。
当雁门关以北战事紧张的时候，平型关内至五台以北，山中的人民多半逃走了。后来×××军向那边开去，因了纪律的严明，所需人民物件，一律发价，兵士对居民，严守应有的礼貌，因此，已逃走的人民近来都纷纷回家，该军积极的组织民众。一个民众向记者说：“只要有钱的能出钱，我们穷人，哪有不出力的呢！”民众没有不爱国爱乡的，前方的炮声不断，可是民众对军队，有极大的助力。
五台山上的和尚，据说有上万的人，平素势力颇大，日本早已乘游山的便利，在他们中间，收买到汉奸。有些和尚公然对人说：“日本来了也好，中国来了也好，我们都没有问题，谁来都保护我们的。”因此军队在那里，须保守秘密。后来抓住几个嫌疑重大的游脚僧，都被民众团体枪毙了。
平型关之役，××军在敌军旅团司令部获得一份很详细的军事地图，图中对我各地配备的军队番号及防御工事等等，由南口至太原保定沧州一带，无不详细记载。由此可证明日本在我国内收买汉奸的范围，极为广大。
敌方行军，有坦克车装甲汽车等及其他重武器炮弹等，利于行走大道，且敌军到处不吃我民间饭食，即食盐也须由其后方供给，小道运输困难，故敌对交通大道极为重视。我方则利用敌之弱点，专破坏这些大道，牵制敌之前进，并威胁其后方，截断其前后联络线。这对雁门关内的战事，有极大的利益，我军各游击支队各自向敌后方发展，虽然与我们的后方缺少联络，然均能独立作战。
十一日上午十时许，记者随唐副官长赴总司令部晤朱德、彭德怀。诸军事领袖，朱已于清晨赴前方视察阵地，由×氏（编者注：原文如此，×氏为彭德怀）接见。记者到时，×氏正与参谋长左权，展阅地图，研究战略，草拟军令，忙得要命。记者候×氏公毕，始由应×氏一一介绍。×氏着灰色军衣，戴着有青白徽章的军帽，与兵士的服色一样，若无人介绍，绝难分辨这一位就是副司令。×氏所住的屋子，十分简陋，除了几件桌凳与军用地图笔墨纸张而外，别无长物，也无卫士保护，官与兵，随便在一起谈谈笑笑，毫无拘束。×氏一面吃饭，一面与记者谈话。因为时间短促，尚有军务待理，未能久谈。×氏取出他刚才脱稿的一本小册子的底稿，交给记者阅看，并请提出批评，相约于午后继续谈话，记者乃告别。
那小册子名“争取持久抗战的先决问题”。约有万言，记者回去后阅读方完。×氏来访了，时约下午一时左右，谈至四时许始别。他说，他们前方的作战报告及特报，在每日深夜时才能到总司令部，加以翻译电报与草拟答复，均颇费时间，故整个工作，多在晚间，次晨三四点钟才能安眠，所以不能早起，早晨见面，未能多谈话，是很抱歉的。我们开始谈话以后，所涉问题颇广，大部分问题，却是由×氏自动提出说明的。他说，将来抗日胜利以后，中国之发展，是全国在和平统一的道路上，用改良的方法，发展中国经济，而不走上资本主义的道路。他说资本主义现在到了法西斯的阶段，不是发展而是没落。同时在世界的另一角，已有一个社会主义的经济制度正在生长着，中国在这种新的环境中，用不着十月革命的方法，就可以走上经济改革的道路。所以我们争取一个好的前途，而且有实现的可能。
他谈到目前的国际环境，他认为邻国不但有帮助我们的可能，而且在不久的将来要实行帮助，时间的迟速，完全决定于我们抗战的决心如何，只要我们有决心抗战，则国际间的帮助，不成问题。目前我们中央及全国人民，已有抗战的决心了，就他的观察，我们只要还能支持三四个月，国际上必然要发生有利于我的转变，问题就在我们争气不争气。
他谈到目前华北方面抗战的军事问题，他说我们不能作空口的批评，我们应该鼓励华北各方面由经验中去改善数月以来的各种缺点。他认为就三个月以来华北抗战的经验言，我们在政治上和军事上，都有改善的必要：
第一，就政治上言，必须改善人民生活。劳苦的人民，最富于爱国心，然而在经济上的压迫太大，使他们顾虑到生计，不能勇敢的走上前线，我们若能减低高利贷的利息，即就五台县说，高利贷的利息竟高至月利五分，实觉惊人，我们劝有钱人减低利息至年利一分，比亡国以后全被日本没收，总比较好些。
第二，要组织民众，展开全面抗战的局面，使民众都直接间接的参加抗战，发动游击战争。若民众不积极的起来参加抗战，甚或消极的作汉奸破坏抗战，都使抗战发生困难。抗战没有民众参加，只靠现役军人是不够的。组织民众，并没有什么困难，只要我们能为民众解除痛苦，民众是极易了解民族危急与他们自身的利害关系的，组织起来，极其容易。
第三，要改善军队的政治教育，淘汰腐败的成分，改善其素质，整顿军纪，则战斗力可以增强。人民见了军队，既不害怕，自然可以帮助军队。则军民打成一片，对抗战有极大的利益。目前有些地方的人民，常说：“日本人来了，也不过如此。”又说：“要不是抗日，我们早已跑了。”由这两句话，可以证明民众确有抗日的热情，而军队的纪律有急加整顿的必要了。
第四，要统一指挥。在华北抗战中，指挥不统一是一个大毛病。全国各军，在目前，已到紧要关头，必须在军事步骤上达到一致。
第五，要改变战略和战术。我们是弱国，武器和技术，都不如敌人，在战略上，固然应取防御战，然而若只是单纯的防御战，只是在一个阵地上消耗，这无异帮助敌人发挥现代技术的威力，打击我们。须知没有一个孤立无援的阵地是打不破的。敌军因为运输上的便利，利于沿着我交通大道前进，我不分兵由侧面攻击敌人的弱点，一味的以大部兵力死守交通大道的城市，敌攻破一城市，即前进一步，有时敌军向我迂回，攻我后路，我则一退数百里，侧面准备很少，这是华北数月以来军事上失利的主要处。因之：（一）过去数月以来的抗战，始终停止在单纯防御的阶段，而未能掀起全国性的与全民族性的抗战必然招致恶果。我们要马上补救这个缺点，我们在战略上是防御的，在战术上必须是积极防御的，即以攻为守，亦即攻势防御。攻势防御的要诀，在于乘敌在运动中或敌立足未稳时，集中优势兵力，以坚决勇猛迅速的手段，歼灭敌人，减少敌空军炮兵及其他机械化学兵配合的效能。只有在运动中解决敌人，打击敌人才是达到防御目的之最好手段，防御也是为着节约兵力，用在运动战中消灭敌人的手段，同时运动战也可以分散敌人，封锁敌人消息。过去三个月来，在华北我完全处于被动地位，敌进攻我正面时，我亦逐渐延伸抵抗，消耗于敌军大炮飞机火力之下。今后应多采取袭击的战术技术，弱于敌人的军队，奇袭、伏击、夜袭，胜过正规对战；包围迂回，胜过中央突击；在敌后方侧翼积极活动，胜过正面抵抗。
关于战术一点，最关重要。×氏曾举一实例。当本月初×军退守崞县时城内有×××部×团之众，且有大炮十余门，地方当局令×死守县城，以待援军，然敌大炮飞机，整日轰炸，一面南进向原平迂回，我仍死守不动，于是崞县终于不守，所谓“死守”，等于“速死”。若当时我能先敌一着，一面以一部步兵及炮兵守住县城，一面秘密派大部兵力出城，向崞县或原平敌之后方迂回袭击，则不惟原平可保，即崞县之围亦可解，即不幸而失败，亦可予敌以打击。不幸我始终不出城，炮兵恐日方发现炮位，亦不敢放，结果弄得等着挨打，城破人亡，何等惨痛。
当日下午五时许，记者饭后，因此地邮电不便，不能久住，故拟即日赴五台候车回太原，乃又赴总司令部访朱氏告别。到时，朱德已由前方回来，但未经介绍，记者认为系一年老的勤务兵，未打招呼。左权在旁见记者对朱氏不发言，乃起而介绍说：“这是总司令。”记者几乎失笑。乃与朱氏握手坐谈。朱氏之为人，则是质朴、诚恳、沉着、和蔼，令人可敬，与我们平时想像中的朱德，完全不同。
朱氏对政治和军事方面的谈话，虽然简单，但大体与彭氏所谈者相同，不过朱氏重事实而少理论。他对晋北抗战前途的观察，说了下面一段话：“只要守的肯努力守，攻的肯努力攻，晋北战事，没有不可以挽回的。我们是最平凡的，并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特别过人之处，我们的本领，就是人人能够做到的坚决、勇猛、秘密、迅速，敢深入敌之后方，以少胜多。假使大家都能够做到这样的平凡事情，日本并不足畏。日本兵一样怕死，我们拿住机会，一样能打死他们几百几千。不过我们不要常常希望一下子把敌人打光，每次能歼灭敌人一兵一卒，打坏敌一车一马，都是好的。我们大家天天这样干，在持久的抗战中，日本那一点兵力，是不够这样消耗的。”接着他又举出三个问题，希望各方注意，他说：第一，要改善军队的政治教育，充实他们的民族观念。第二，要组织民众，参加抗战。第三，要改变战术，当采取运动战的战术，勿使成千成万的正规军，老在正面牺牲于敌人炮火之下。
最后，他指着壁上大幅的军用地图，说明九月廿五日我军在平型关胜利的经过。他说，我们那时，对这次胜利没有注意，事后检查，始知这次胜利，确是华北抗战以来空前的一次胜利。我们由五台向平型关附近进兵的时候，十分秘密，日本完全没有得到情报，所以才能自投罗网，被我打死一千多人，这是我们胜利的重要原因，完全得力于民众接近我们，封锁了敌人的消息。作战时兵力不一定要多，用的得当，以少可以胜多。这次战事，敌军有一旅团之众，我们只有几百人，平型关外之关沟附近，有敌之旅团司令部，关沟东北，有一地名蔡家峪，两地之间，有一沟地，敌人由蔡家峪向平型关增兵，必须经过此沟，我们先秘密的派兵埋伏在沟的两边，等敌军千余人走进沟中时，投了几百个手榴弹，把敌人完全炸死，一个未逃。关沟方面的敌人，同时被我们袭击，完全逃走。若附近团城口一带各友军能同时出击，则一旅团敌人，一个也逃不走，也许我们在雁门关的战事，在今天是另一个形势。我们在敌旅团司令部中获得一份重要的军事地图，检获一个胸章，上边写着铃木二字，大概是个旅团长，究竟死了没有，不敢说，不过那晚日本的无线电广播，说他们在平型关此次遇到顽强的抵抗，死了一个重要军官，没有说明姓名，此外还检获不少高级军官的勋章，都是日本天皇发给的。敌人的坦克车汽车等共得了八十余辆，因运走不便，都在当地炸坏了。假使我们当时只在平型关方面，或蔡家峪附近，作正面的单纯防御，我们一定不会得到这样的胜利。说起来是很简单的事情，人人会做的。他又说明他们在灵邱附近一次胜利的经过。在灵邱之东北，有一八八六？四号的高地，我与敌争此高地，敌亦有一旅团之众，我只有两连，敌较我先登高地，但结果我先到高地之顶，将敌击退，敌死伤五百余人，这就是迅速的好处。
六时许朱氏谈完，即约记者在司令部晚餐，以示欢迎。预备的菜，较平时他们吃的多一倍，共为四盘，此外是大块馒头和大碗清茶，尽饱的吃。同席者除×××三人外，有总政治部主任××。他们的军队，上至总司令，下至马夫，都无军饷，至多每月每人发给一点零用费，大概最多的是一元左右。饭后××时，略谈了几句军事问题，记者即告别。
（原载于《新闻报》1937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