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夫
一个真正的战士,当他受伤时的情绪怎样呢?也许愤怒吧,但决不沮丧。
一个百战余生的战士呢,恐怕连愤怒也没有。
翁照垣将军,当他发见他的右腿给敌人的飞机炸伤了时,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展开两道深厚的笑纹:
“又来了!”他看着伤口,说完了这样一句杂着惊异、嗟叹和嘲笑的话后,就静静地躺下去。
那是十月十四日上午九时左右的事。他负上了新的任务,出发到××前线去指挥作战。十八架敌机在我们的阵地上空盘旋,炸弹一颗颗地抛下来。末后,有三架从他的头上飞过,他蹲伏在一个土墩旁边,但终有一颗炸弹里面的小子弹,在他的左腿内侧摩擦了一下,直射穿了他的右腿。
起初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正在注意一个离他不远的给炸去了半截头的下级军官。但一会儿他觉得腿上有点热痛,而且在发觉后一秒钟之间,这痛便千百倍地强烈起来。低头一看,裤上已经渍湿了一大块血迹,他知道受伤了。
受伤,这在他是第五次或者第十次了。他头上,背上,腿上,有的是子弹的疮疤。而且,这也并不是意外,这正像一个久违的朋友,现在又来探访他一次。
他想站起来,可是他的右腿不争气,于是他静静地躺着,躺着,他不断地取笑他自己:
“真是活该,我这个飞行家却来蹲在地下让别人的飞机炸穿了腿!”
一直到过了约莫三个钟头之后,才有一个士兵拿了自己的脚绑把他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十五日上午十时,他被送到××,那里的××医院才给他上药和重新包扎过。十七日他给送到了××。
由于用药过迟,出血过多,到××时,他的伤口已经浮肿发炎,体温也高到三十九度上下。医生的检验表上写道:
“右上腿内前方上三分之一处,有创口一,呈长圆形,长约一?二,宽约二,创口旁有血痂呈黑色。又右上腿前外侧也有一创口,呈叶形,长三?五,宽约二?五。二创口距离约十二。局部稍肿,呈炎症状。创口外表深约半。上创口用针探入可四,下创口上探约二?五。右鼻孔下部有匐形疹,为发热后所致……”
还好,他的腿骨和大动脉都没有伤,像有天意似的,子弹从腿侧入,在腿里转了一个弯,向下由正面突出。不然,他不变成独腿也得变成跛子了。
在记者和他见面的时候,他的体温已经如常,炎肿也渐渐消失了。医生说,像这样的伤口就是他这样强健的体质,也得一个月才能平复。
他住在一家医院的三层楼上,房间很整洁,光线很柔和。床边的小桌上摆着一瓶剑兰,火炉架上摆着一瓶芍药,靠东面窗摆着一瓶姜花,姜花的香气占领了全房。就在这样柔洁的房间里,他默默地躺着过了十天,没有什么人来探访他,因为人们不知道,没有新闻记者,所以报上也没有他受伤的消息。
在各个战场上,每天都有成千成万的战士在洒着血,他不愿他个人流血的事引起特殊的注意。
他躺着,等他的创口平复,再上前线去,把受伤这一段忘记。
关于这位战士的勇敢,难道我们必须多费一个字来加以描述么!在闸北,在吴淞,在滦东芦龙,难道他不常表现过卓越的勇敢么?一九三三年长城战役时候,他每天必接到一个不署名的女子的信,信上的称呼总是“无敌的翁将军”“神勇的翁将军”,神勇两个字用在他身上,总觉得并不是夸张。
对于一个受伤者,若还摆出记者的身分来叩询他关于抗战各种问题的意见,我以为那是过分的,而且也不必要,因为他已经从行动上表示了他的最严肃的意见了:那就是,牺牲个人,保全民族,抗战,不胜不休地抗战!
流血,这是一件痛苦的事,但在我们战士看来也可以说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他的血获得了最高无上的代价。他的血,和其他许多战士的血一样,渗透了我们的土地,在我们××的土地上打上了烙印,标明了那永远是中华民国的领土,并非任何强暴的力可以转变的。一样的,不管是中国的什么地方,只要是渗透了我们的战士的血的,那一块终归是中国的土地。中华民族不会忘记他们的血债!
他洒着血离开了他奋战的战场,他永远忘不了奋战过的国土!他一生的历史是用血写成的,现在他又用血写了新的一页!
(原载于《救亡日报》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