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穿上那身米黄色的海关制服时,实实在在地神气了一阵子。每当我们走出临时办公地的宾馆,总会吸引路人好奇的眼光,有见多识广者评品:看这身服装应该是民航的。那时鲜有人了解海关为何部门。
其实那款海关制服在琳琅满目的中国海关制服系列中算最平民版的,除了胸牌上的“中国海关”能看出海关的身份,与普通装并无二致。但那时全国人民刚刚从整齐划一的“蓝色海洋”中走出来,衣服上多一道软肩章就很扎眼了,不像现在连扫厕所的都穿制式服装。
当时营口海关正在筹备建关,海关业务很少,偶尔来一票货物,查验像医院专家会诊似的,仔仔细细、从头至尾。毕竟我们封闭的时间太久了,刚打开国门,一切神秘而又新鲜。大块没业务的时间里,我们就借科长的笔记本抄录文件,我录了三大本手抄本,相当于一部长篇小说的字数。
80年代,开放热潮席卷全国。营口港正在申请第二次对外开放,这对全市是一件大事。我们像孩子过年般的兴奋,因为我们可以有用武之地了!
营口港第一次对外开放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当年清政府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被八国联军撕咬得支离破碎,闭关锁国政策凋零在列强炮舰的轰鸣中。1864年被迫签订《天津条约》,牛庄成为对外开放的口岸之一。为什么牛庄衍变成了营口?这里还有一桩张冠李戴的历史冤案。牛庄是辽河上游三十多里处的一个小渔村。英国大员实地考察开放口岸,发现牛庄港仅是个小渔港,水浅、岸缓,根本没有吞吐商船的能力。而地处辽河入海口的营口才是最佳贸易良港。于是大员指鹿为马:牛庄就是这里,这里才叫牛庄!一百多年来,营口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叫做牛庄,哪儿说理去?
营口港第二次对外开放的各项工作在亢奋忙乱间进行。开港协调会在牛庄海关旧址召开,海关领导在会上首先提出:海关监管场所不能满足基本要求。市领导斩钉截铁地回击:条件可以边干边解决,任何问题都不能影响改革开放!据说还伴着一个列宁式坚毅的手势。他这一炮把与会领导涌动在肚子的所有问题都给闷回去了。你想,“影响改革开放”这顶政治色彩浓烈的帽子非同小可,哪个担待得起?那年月走出“文革”还不太远,大家都特怕帽子。各单位头头张飞拿耗子——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吭气了。如期开港就这样达成了“高度一致”。第一条船披风斩浪历史性地驶进了营口港。
晚饭后,我骑着自行车兴奋地向码头飞奔,这是我到海关后的第一个夜班,激动并有些许紧张。到了空空荡荡的码头,我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可以作为值班室的建筑物,只有那条“鹤荣丸”轮孤零零地蹲在泊位上,像一只觅食的仙鹤。这大出我的意料。我在码头上转着圈子,正在我踌躇困惑之际,听到有人喊我,却捉不见人影儿。我寻声找去,在堆场外的芦苇丛里找到了上白班的同事李仑,我还以为他在那里抓鱼呢。
“值班室在这!”芦苇丛中还真有一间支离破碎的“房子”,是废弃的库房,已拆掉一半,剩下的半间劫后余生、潦草地站在那里,倒像是个瓜棚。门窗已不知去向,潮湿的地面摆上一张铁床,床上罩着蚊帐。这几近于露天了!虽然那时住房条件较差,但总要能遮风挡雨吧,至于寒酸到如此地步?
老李临走特意交代:床下有一把铁锹,可以做防身武器。
那条“鹤荣丸”进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承载,并没有起卸货物,我的监管也是聋子耳朵——摆设。那时海关规定不能独自登轮,尽管我对外轮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究愿望,但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后来,关里的新关员李伟耐不住寂寞,擅自到船上去住,还用了餐、洗了澡、看了带“色”的画报,与外国船员练了英语。这些在当时像和尚结婚般的不能被接受,他被开除了。与我同期进关的另外两位关员,也因违反海关纪律而被开除。那时我就意识到,海关工作风险极大。
空空如也的码头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欣赏着“长河落日圆”的壮丽,渔帆霞染的绚烂。我在码头上悠游到天黑,蚊子军团开始从辽河对岸的芦苇丛中集结、编队,吹着嘹亮的号角向此岸杀过来。我料知抵挡不住,撒腿逃向“值班室”。没有照明,在遍布蟹洞构筑的工事上高一脚低一脚,偶尔踩着来不及逃避的小蟹子,吱吱作响。什么洗脸洗脚、刷牙漱口,这一套现代人的程序都免了。不是我懒,因为根本就无处寻觅淡水,连喝的水也没有。我爬进蚊帐,和衣而卧,倾听蚊子合唱团演奏的小夜曲。别看这些小东西不起眼,它们通过疾病传染,成为了人类的头号杀手。当年苏联红军与日本关东军交战,一支日军潜伏部队就是一夜之间被蚊子解除了战斗力。
微风起处,芦叶萧萧,似天籁私语。郑板桥的“衙斋卧听萧萧竹”该是这样的情景吧?
天空中的星星隔着帐子向我眨着诡谲的眼睛,能在床上与它们会晤是一种天缘,也是一种幸运,我阅读着它们的奥秘。这些从大爆炸的奇点里奔突出来的精灵,送给我的这缕光辉也许是百万光年前的闪烁,它们在宇宙的膨胀中正离我们远去。此刻的注视将成永恒。
那露营般的一夜,没有市井嘈杂,与天籁共语,与天地合一,我在遐想中睡着了。
早晨鸟儿吵醒了我,曙色熹微中,我走出“值班室”,走出苇丛,像原始人走出丛林。
我们就在这个“值班室”送走了第一条船。这个短命的“值班室”只生存了半个月。
很可惜,没人给那个值班室留下一张倩影,我敢断定这是最简陋、最通透、最独一无二的码头海关值班室了,完全有资格进关史陈列室。
随着码头设施的逐渐完善,问题真的在“边干边解决”,在一座小桥旁边,新建了一间几平米的砖瓦结构海关值班室。那是车辆进港的必经之路,小桥、流水、关卡,很小、很诗意。房间也只容一床一桌一椅,再无余地。但终究是有门有窗,门口还挂了“海关”的木牌子,可谓名正言顺。房子施工粗糙,连砖缝也没有勾,裸体,但与它的前任已是天壤之别。
这个值班室也只在任两年,港口堆场向外扩张,又置换了一个面积差不多的房子,是一间铁路道班房。每天数十次轰轰隆隆的“火车从我家门前过”,就有数十次地震,尘土飞扬。这个卡门没像前两个那么短命,十年方“寿终正寝”。我有多少个日夜是在那里度过的,“地震”、尖啸的火车汽笛每日锤炼着我的神经。
转眼我离开营口关已经十几年了。前不久到营口港,海关卡门又已迁移,在港口入口处,簇新的海关卡门大楼宽敞、明亮,里面还有会客室、运动房、休息室,视频监管,电子卡口。里头装有空调,不必每天捅炉子、吸煤灰了。
那时,我们还将关税过百万作为里程碑式的阶段,管征税的李衡英还高兴了一阵子,逢人便讲。现在年税收几百亿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一切已不可同日而语。
我在海关工作几十年,住过的和见过的码头值班室可谓多矣,为什么记忆最深刻的还是芦苇丛中的那个值班室?艰苦的环境和痛苦的记忆总能给人深刻的印象,而享乐和舒适却容易被人遗忘。这和生物进化和人类进步有关,深刻的印记有利于我们汲取教训,得不到满足能激励人们进取。美国教育家卡耐基说:从失败中培养成功,挫折和痛苦是通往成功的两块最稳固可靠的踏脚石。
人不是苦行僧,追求幸福是共同的取向。记取痛苦,是为了不再重复痛苦。
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