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读到赵德发2003年发表的《生命线》（《小说月报》2003年第8期）和《发动》（《青年文学》2003年第1期）两个短篇，尤其是读到《挠挠你的手心你什么感觉》（《长城》2003年第6期），我被作者从追求叙述的真实和捕捉生活的细节去抚慰人物心灵的故事所吸引和感动。在先锋和新潮作家们否定故事真实性的时髦里，赵德发还在他熟悉的生活里挑挑拣拣，当新写实和新生代作家在日常化叙事的零度情感里唠叨时，赵德发在细致地打磨他观察和撷取的生活细节，我们应该为他的质朴和认真叫好。《发动》的标题，一语双关，既说明了儿子的出生给一个乡村普通家庭带来的欢乐和动力，另一方面又含蓄暗示了生命成长过程中青春的萌动和醒悟；在人们不经意的夏日海滩上，一个小男子汉悄悄成熟并经历了内心最隐秘的青春期风暴。《生命线》写的是一个大男人生活里最为尴尬的经历，围绕男性节育这样一个敏感事情展开故事的编织，生活细节的生动描写，含而不露地揭示了社会底层农民隐忍的内心伤痛——生活卑微者遭受生理的伤害，也是人性的伤害，导致男人那点几近微薄的自尊也失落了，而且是无处诉说的不自觉的迷惘和困惑；也正是从这样的生活细节映照出当代生活最为扣人心弦的主题和时代特色。
温情质朴的小说叙事包含了赵德发对文学精致的艺术追求。
当时代的潮流漫过生活的大地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我们的生活改变了多少，或留给了我们什么。总之，我们知道，或多或少总是有些影响和变化。向前的潮流可能对河床的冲刷激烈一些，浅滩上的石头还往前走了几米，漫过更广阔的原野时，也浸润了那些树呀、草呀，许许多多在阳光下生长着的东西。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社会，我们一天天过着的日子也就这样流逝，就这样消磨时光和生命。我们有时会激动，有时候会生气，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平静地生活着。好小说的标准是无法确定的，但大家都知道什么是好小说。我们说赵德发的小说也就是这样的时光里撷取的枝枝叶叶，读着读着，也就读出它们的好来。小说故事是生命的逼真。赵德发是善于发掘生活故事的人，而且在这些生活的故事里捕捉到最能弹拨人物心弦的线索和细节。看似质朴的叙述里，包含了作者对生活的敏锐感悟和对笔下人物的深深同情。这使赵德发不事张扬的小说作品有了耐读耐看的内在热情和蕴涵。
我喜欢他发掘农村生活的短篇小说和2003年发的三篇新作，不妨作一些解读和批评。
他写得得心应手的还是沂蒙地区的农村生活，这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浓郁的乡土气息，却又不同于注重乡土风俗和一味渲染故事的乡土文学的描写，他从乡土的情景中寻求生活的真实，在生活的真实基础上又悄悄触摸人们心灵的痛楚和忧伤，还有忧伤和痛楚里生活情爱的美好和淳朴。所以乡土气息里写的是生活，写的是生活的艰难里不断努力和奋斗的男人和女人。同时，赵德发是一位心理描写和发掘的高手，从生活的事件触及人物幽曲的心灵和情感变化。他的心贴近了农民的日常生活，所以笔下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生活里的农民的苦难、心灵以及他们的希望和隐忍都在字里行间流露、跳动和呈现了出来。
赵德发最早引起反响的是其短篇《通腿儿》。其实，通腿儿不仅仅是沂蒙山人祖祖辈辈睡觉的习惯，在中国北方到南方接壤的广大地区都有这样通腿儿睡觉的生活习俗，作品从这种习俗写出了艰难生存环境里人们奇特的人际关系和他们的内心经历。作品的艺术魅力一方面来自故事传奇性的渲染，既有乡村传统的道德评判和神秘色彩，又有现代历史风云转换的大背景，另一方面是对人物心理的细致刻画，通腿儿睡觉是一个引子，戏的真正开场是从狗屎和榔头的结婚开始的。有从小一块儿通腿儿睡觉的前因和一块儿盖房结婚的遇合，自然引出榔头家的和狗屎家的一连串的疙疙瘩瘩、亲亲热热和恩恩怨怨。作者不仅捕捉了两家男人和女人生活细节的曲直来去，特别是细致地想象和揣摩了两个女性前前后后的心理变化和矛盾纠葛，增强了作品的艺术力量和生活内涵。生活的艰辛、命运的不幸，无法摧毁劳动者本性的善良，相依为命的生命交情就这样在两个女人间形成。这里既有人性的质朴，也包含了生命内在韧性的力量。如果说《通腿儿》是一个现代传奇故事里用铁笔精雕细刻的偏远乡村两个遭遇生活不幸的女性的生命雕塑，那么《窖》一组六篇，就是一个连续的风情画，而且是泼墨重彩，艺术手法带有了现代色彩，充分展现了那块土地上生命的绚烂和他们如火的性情。这是一组哀怨绝伦的生命歌唱，就像长久蓄积的火山，一旦喷发，将会冲决一切的阻隔和束缚。沂蒙山人的憨实、泼辣、倔强和热情，还有阴险和狡黠在作者的笔下活脱脱喷薄而出，震撼山岳的生命激情和艺术冲击力久久回荡在读者心间。《选个姓金的进村委》在步步推延故事的进程中，最后打击读者的却是一个几乎近似荒诞的结局。但掩卷回味，却沉重得能让你失去呼吸。赵德发最为独特的还是《蚂蚁爪子》这个短篇，故事的线索是再简单不过的，却又包含了多少岁月的沧桑，一个包含生活辛酸的故事变成一幅几代人重叠且相延续的喜剧漫画，最后又在旧坛装新酒的民间传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现代版的故事翻转中结束。文笔简洁而又曲折，不仅有生活情趣，而且意味绵厚。赵德发，他以一个农民儿子的实诚和仁爱在悉心体验和感知着沂蒙山几代人心灵的歌哭、忧伤和欢乐。他的作品不失淳朴和真挚，不事张扬，却时时有着对生活的文学发现和心灵解读。
赵德发其他的作品也是各有特色，《樱桃小嘴》在人物朴实生动的嬉笑怒骂的描写里，夸张而贴近人物性格的活泼语言，把生活的苦难化作一种含泪的幽默调侃，大俗中有雅致；借鉴民间故事人物极端化处理和言语性情的夸张手法，使小说叙事的内在张力得以强化。《我知道你不知道》，小人物心态夸张而又细致的描写中却多了热讽冷嘲的批判色彩，对生活最细微处精确而细致的把握，让人叹服。《闲肉》生活情景的热闹里却也透出淡淡的忧伤和失落，更主要的是农民对劳动的自我欣赏包含了他们自己的生活准则，贬低悠闲的工作和崇尚力量的展示中也道出了他们的朴实和固陋。《琴声》写青春期的少女心理和沉浸美妙音乐的心灵幽曲，和《发动》一起来读，我们在为少男少女的成长欣喜的同时，也有几多担忧。赵德发酷爱文学本身就说明他对生活、对人生和对社会以及我们活着的意义有着深厚的兴趣，《思想者人说叔》《羞仙》《结丹之旦》和《狮子座流星雨》，外在的故事都是一张皮，内里是作者对世界、对人活着的精神和个体生命的审视和打量。歌德不是说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是他心里的道德律和头上的星空吗？我们面对日益纷繁复杂的世界和日益没落的道德伦理，我们和作者一样时时抬头张望会不会出现流星雨的星空，低头审视我们内心的生活和欲望。世俗的东西我们无法完全割断，也无法忘却，而是随时在诱惑着我们。当我们不愿失去自我和性灵而试图有所挣扎时，我们却更多痛苦和矛盾。这就是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和诗人用想象和感性的触角思考和审视他所处的这个世界和他自己内心生活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当然，从生活的细微和真实发掘文学意义最为充分的方面来说，我们是应该欣赏欣赏赵德发2000年的短篇《杀了》和2003年的新作《挠挠你的手心你什么感觉》。
先说说《杀了》。这篇小说的艺术技巧是高超的，通过最为琐碎的日常生活的点滴，看似不经意处见匠心，在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质朴叙述里将故事推向最后的高潮。当你最后为老蜗牛杀人而瞠目结舌时，不得不回味作者含笑叙述的乡村生活里的一幕幕场景和不同人物的一言一行。文学的比较，有时可能是要比较优劣，但更多的时候是为了考察其区别于他者的独特性。我们想象鲁迅笔下的阿Q，高晓声笔下的陈奂生，还有电视剧《刘老根》里的刘老根，他们的精神状态和性格特点，文学艺术的笔触伸向农民灵魂深处的时候，不同的作者各自带着自己的批评眼光和情感趋向。冷峻的鲁迅要揭示国民性以引起疗救，高晓声是要写出新时期农民的精神和性格的缺陷，赵本山扮演的刘老根想写出一个有聪明才智和现代思想的新型农民形象，但演小品的惯性使这样的良好愿望变成了闹剧，大家说刘老根成了糟蹋农民兄弟的罪魁祸首。而赵德发写老蜗牛的内心是温热的，不论是谁都可以逗弄的老蜗牛的委屈和伤心，是一切弱者的共同感受，其实比一般人受到的伤害更重更深，只是他们无力反抗而被忽略了。作者貌离神合的叙述不仅在笔下过了一遍老蜗牛要买电视而卖猪要钱的种种经过，也是在心里体验着老蜗牛的种种感受和窝囊得无处发泄的愤怒。不论是老婆瞧不起的数落，还是吴兴科的不守信用，邢屠子的耍赖逗弄，还有刘村长的推脱，吕法官的建议，都不是老蜗牛能杀人的直接原因，却也是必然因素。作者是从老蜗牛石破天惊的杀人来提醒所有的人，每一人都有着他的自尊和忍受侮辱的限度，最没有性子的人也会有不可小瞧的勇敢和脾气。怀着这样的情怀，赵德发文学的语言能照亮人物心理最隐秘的角落，文学的热情能抚慰人性最脆弱的伤痛，不仅写出了农民隐忍的悲哀，也凸现了他们的善良和挣扎、他们的狭隘和高尚、他们的艰难和乐观。
再谈谈《挠挠你的手心你什么感觉》。从世纪末的喧哗和吵闹到新世纪的欢歌，我们身处的时代也是一个浮泛的时代，人性的情欲和物质的消费无孔不入地侵扰着人们难得宁静的心灵。不是那个人要随波逐流，身在其中，有时心不由己。这篇作品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令人叫绝，当今社会人情世态的描摹也显示了作者对生活的悉心观察和深入把捉。如果大家看了2004年中央一台播出的《浪漫的事》，再来回头读赵德发的《挠挠你的手心你什么感觉》，我们在欣赏影视艺术的形象生动的同时，我们说文学能达到的深层的东西影视的演绎很难传达，文学的精致我们从赵德发的小说文本确实能有所感受和品味。当然，对主人公欣欣然的认同和下意识的情理把握，也说明作者对大众文化影响下的流行情绪也有着不无两难的困惑。
从文学精神和文学意义的追求来说，我们对赵德发的认真和朴实会致以我们的敬意，同时也为他不自觉地沉浸在当代思潮——大众文化的时尚情趣对一个优秀作家的侵害——之中而提出我们善意的批评。这是对他默默耕耘和不断努力的一种批评，也是一种希望——希望作家身在红尘，守住内心的沉静和思考，对生活、对人性、对艺术有更深更细的审视和打磨，写出更好的小说和文学作品。
发表于2004年第6期《山东文学》
语言的艺术写意与绘画
——贾平凹散文《邻院的少妇》赏析
贾平凹先是以小说名世的，但《丑石》《秦腔》《闲人》，还有一系列写商州的文字问世后，散文得到的好评更多。贾平凹的小说怎么说多少有些跟潮的暗伤，《满月儿》《废都》《怀念狼》，包括近期的《病相报告》。如果说小说家的大师地位在群雄争霸的新时期文坛难以确立，但贾平凹散文创作的大家地位是毋庸置疑的。贾平凹的语言锤炼、抒情风格和文化韵味、陕南风情、个人毁誉，成就了他散文的独特。意足不求颜色似，风格上的尚简、尚淡、尚拙、尚偶然无意，这种随便与自然，也是贾平凹深得中国散文传统之道，擅长在周围环境和日常细事中静观默察的艺术修养和艺术追求；私淑孙犁，心仪沈从文，又从中国古代的文狐野仙那儿借了小少灵气，行文写意也就神闲气足，别有韵致了。这里我们就颇有小说家笔调、精致简洁的散文《邻院的少妇》来作一番细读和品味。
我个人阅读贾平凹也不是三两日了，《从鸡窝洼人家》《远山野情》、《腊月·正月》，到《商州》《浮躁》，更不要说他所有的小品散文，总是一往情深，至少也有十几年了。近来《散文》上连登着“平凹画语”，2002年7月号上是《邻院的少妇》。贾平凹的散文亦庄亦谐，《丑石》是庄，《闲人》是谐，《邻院的少妇》，以谐写庄。在富有情趣的调侃中写出作者对“少妇”女性之美的真诚赞美和欣赏。语言鬼精的贾平凹用文字寥寥几笔给我们勾勒描绘了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少妇。其画倒也罢了。其文却是妙趣横生，仔细玩味，令人会心莞尔。其神态、动作、语言和色彩活脱脱地跃然纸上，文约而意丰。
文学是需要想象的，所以一味落实往往会失了水气和灵性。“邻院的少妇”，标题如绿水含远山，让你入眼的起初，就有了亲切和向往。然而贾平凹行文的第一句却轻轻一推：“她其实不住在我家隔壁”，这否认就像让刚刚要到手的好东西像风筝一样，一下子放飞了出去。就在你心里空落的刹那间，作者又赶紧伸手抓住那放飞的风筝的细线，轻轻一拉：“在一个城市里，是我的熟人，女熟人。”这一推一拉一纵一擒之间，恰好让他笔下的少妇处于一种欣赏、想象和回味的审美距离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