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完家乡的两篇文章，我还是想写一写县志中没有涉及到的一些文字。
于是，我每有空闲，拿起书来这儿看看，那儿记记。总的印象是故乡地处关陇要冲，东向关中，西渐陇上，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秦非子立马蕃息、秦襄公开启疆土、汉光武帝刘秀亲征略阳、魏蜀“街亭大战”、唐太宗李世民视察牧马、北宋渭州瓦亭监押刘沪击破党项羌族据城占寨、徐达翻越关山途径张家川急奔兰州、回汉人民反清起义等。张家川成了多民族政治、军事表演的大舞台。
在神州的版图上，张家川地理环境十分独特，像是安放在地图上的一块肥大的羊腿。它的东部边界，是雄峻的关山山脉，逶迤连绵，成为甘肃与陕西的分界线。秦腔、花儿、信天游，伴着关山的森林涛声，激扬两地。源于关山的六条山梁，宛若手指，自东北而西南逶迤伸展；发源于关山西侧的河流像一条条黄色的彩带，蜿蜒曲折奔向太阳和月亮落下的地方，是渭河的发源地；一条条古驿道像红线串珠一般，横贯东西，成为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其间，自古以来即有良马、皮毛之利，是一条重要的农牧业经济带。
张家川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地方，自汉唐以来，历代统治者都在此设关尉，屯重兵，严加防范，不敢懈怠。遗存着张棉驿、张良、闫家、马鹿、刘堡汉唐烽燧。历代的战火，边疆的骚乱，古老的历史在这里凝聚。自古以来，张家川相继集居着羌、戎、氐、吐蕃等剽悍的少数民族，在这里游牧、争雄、融合。他们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关山东面的周、秦、汉、晋、隋、唐的中央皇权。因此，众多的部落、民族，为了生存和发展，历代战争不绝于史，金戈铁马，狼烟不绝。
张家川，有欢乐，也有痛苦，有光荣，也有耻辱，一页一页地在我眼前打开。
二
在古代，马是战争的利器。帝王及其统帅们不仅战时乘马，平时出巡、检阅也喜欢端坐在装饰得庄严华贵的战车中，指点江山，发号施令，前呼后拥，煞是威风。张家川由于特殊的历史地理位置，成为历朝历代一个重要的战马供给地。
我惊奇地发现，张家川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马场。地势平坦，水草丰茂，夏季绿草如茵，冬季一片金黄，是马匹繁衍、生长的理想场所。早在三千多年前，这里就已养马，自周以来，杂交培育出的马驰名天下，成为历代皇家军马养殖基地和战马的供应基地，经久不衰。马体形匀称，粗壮结实，雄健慓悍，耐粗饲，适应性良好，速度和持久力俱优，是驮、乘、挽兼用的良骥。
周文王灭商南迁后，居住在张家川的秦人兴起。秦人的祖先本是嬴姓部落，和戎羌杂居。在长期的游牧生活中，非子形成了一套饲养良马的好办法。秦人是战马的饲养者，所养马匹，膘肥体壮，深得犬丘人称赞。犬丘首领借朝贡之机，将非子“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的事告诉周孝王。周孝王十分高兴，召集非子在“汧渭之间”，汧水发源于张家川县东北，东南流，在陕西宝鸡一带汇入渭河。汧，位于关山东侧，是关中通往“西垂”的第一重地。
周孝王让非子专门饲养战马，充实周王朝的军事力量。此后，孝王念及“昔伯益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今其后世亦为朕息马”之功，便将非子牧马之地作为附庸封在张家川，并在张家川县瓦泉村筑城建邑，复续嬴氏，号秦嬴。秦的封地，史称秦亭，这里西有后川河阻挡，东有关山横亘，是理想的建邑之地。秦邑，在关山西面，是由“西垂”通往关中的第一重地，两地以关山为险，一东一西。
马与防范西戎都是周孝王的重要大事，非子以张家川为根据地，为周饲养战马，代周防守边疆，扩展势力。如今秦家塬、白石嘴、石庙梁牧场，正是非子当年牧马的地方，一个个马群始终活着，一代又一代，繁衍至今。这些牧场面积八十多平方公里，地势开阔，土地肥沃，水草茂盛，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牧场，向后人展示了那些马背上的先民粗犷尚武的精魂。
“烽火戏诸侯”，这个典故中国人都很熟悉。犬戎杀周幽王，华夏诸侯打退了犬戎，立周幽王的儿子即位，就是周平王。犬戎经常侵扰，公元前七七0年，周平王迁都洛邑。当时，秦襄公率领秦兵参加了诸侯护送的队伍，周平王为了酬谢秦襄公，将秦襄公封为诸侯，并且说：“戎无道，侵伐我丰岐之地，秦能逐戎，即有其地。”意思是，西戎占领的周朝王室直属领地，只要秦国能夺回来，这些土地就算是秦国的领地。
这应该是一个空头支票，但刺激着秦人向东的欲望。从秦武公开始，秦连年向西方各戎诉诸武力，扩张地盘。公元前六八八年灭邽、冀戎，置邽县，治所在凰翔府，今张家川县恭门凤凰山下。十一年后，秦人翻越关山，将国都从张家川迁往陕西。公元前六二三年，秦穆公“伐戎人，益国十二，开地千里”，狄戎、绵诸戎、吹戎、义渠戎、乌氏戎和戎族部落全部降服。为了巩固势力，秦加强了对新管辖区域的建设和管理。
秦人建立太仆寺掌管国马，在张家川设“六牧师令”，每牧师令领有若干牧场，牧养军马。同时制订畜牧法规《厩苑律》。
方九皋，特别出名的秦穆公的监军少宰孙阳，世人敬仰选马技术超群，而喻为伯乐。伯乐著的《相马经》，是世界上最早的相马著作，一直流传至今。张家川成为秦国坚实的后方基地，也为后来秦始皇吞并六国打下了基础。
草场辽阔，牧草旺盛，西汉初期在西北各边郡实施了长年饲养战马三十万匹的计划。“凉州之畜为天下饶”，汉武帝初期，“马政”的实施更加紧锣密鼓，数次下诏鼓励百姓在边郡既屯田农耕又为政府繁殖饲养战马，政策格外优裕，规定由官府贷给母马或种马，三年一还，利息仅为十分之一。汉武帝对匈奴发动了三次大规模骑兵集团式作战，一次动员四十万匹战马。大将卫青、霍去病深入匈奴两千余里，大破敌军而还，传为佳话。从东汉陇西太守马援到东汉中后期，这里已是“沃野千里，谷稼殷积……水草丰美，土宜产畜，牛马衔尾，群羊塞道”。
隋朝时在西北地区始设“陇右牧监”，形成以张家川为中心的军事官牧体系。唐朝以武功开国，太宗李世民本人就善于使用骑兵，他著名的六匹坐骑被称为昭陵六骏。所以唐初对骑兵的建设很重视。出于对付游牧民族军事强国突厥骁悍骑兵的战略考虑，“马政”再次被提到唐朝最高层的议事日程上，鉴于张家川一带有隋朝“马政”的基础，不但水草丰美富足，而且扼丝路要津，进退方便，唐朝在张家川设立“陇右牧监”，也就是国家牧马监，具体负责战马的牧养、管理与供给。
公元六四六年八月，塞外秋高气爽、水草丰盈。二十七日，唐太宗翻越关山抵达张家川，巡视牧马场。唐高宗和武则天时，张家川军马繁盛，一只绵羊即可易壮马一匹。又广开屯田，数年之间，积谷数百万，军粮丰足，“不烦和籴之费，无复转输之艰”。
唐玄宗泰山封禅时，调陇右牧马数万匹，以同一颜色的马一千匹作为一个方队，再以各色马队交错编组，浩浩荡荡地行进，远远望去如云端锦绣般绚丽，令人叹为观止。
北宋时，张家川的畜牧产品种类多，质量优，数量多，有马、牛、羊、犬、骆驼等。马匹“乃自古良马产地，宋朝以茶易马于秦州，置提举茶马司，凡中国战马，皆自此路得之。”北宋市马、招马地点选在张家川，畜牧业之发达，产马之丰良。
明代，张家川仍以盛产马匹而闻名。于是，“茶马互市”一开，张家川更热闹了。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种拥挤着，成堆成堆的货物、马匹来了，摆开，琳琅满目。
由此，我一直在想，因灭六国统一天下的秦始皇、文治武功取得西汉盛世的汉武帝、开大唐百年盛世而名垂青史的唐太宗，他们实在有太多的理由要感谢张家川：是张家川培育了大批战马，纵横驰骋，浴血拼杀。
三
张家川的地理、区位优势，造就了张家川也是木材供给基地。
自古以来，张家川以丰美的水草、寒冷的气候为中原王朝提供了大量优质的畜牧产品，更以广阔的草原、茂盛的林木调节着气候环境和自然生态平衡。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描写唐朝时期的“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那时张家川森林遮天、植物茂盛。再往后翻，战乱、天灾和人为砍伐频繁发生，植被减少，土地荒漠化，草场退化，雪线后退……仿佛一串串不祥的符号，压在心头。
张家川，有森林，有游牧民族高远的蓝天和辽阔的草原，有五谷飘香的丰殷岁月。我们在创造新的生存环境的同时，也破坏了原有的生存环境。张家川森林草地覆盖广阔，森林茂密，畜牧发达，农业兴盛，呈现出一派郁郁苍苍、繁荣兴旺的景象。同时，正因植被较为完好，因而雨量充沛，水土流失得以控制，河水流量大，北宋在关山等临河处均置采木务，用木筏顺渭河大批运输木材。
随着北宋王朝对这些地区森林的大肆毁坏、对草场大面积开垦而惨遭破坏，使农林牧三者一损俱损，生态严重失调，自然灾害频发。北宋与辽、西夏的鼎峙，无法从今天的东北三省、河北、内蒙、陕西北部、甘肃环县至敦煌一线北以获取林木资源，这样，北宋所需大量木材只能从“族种分散”、势力相对弱小而交通又相对便捷张家川地区获取。
随着宋夏矛盾的兴起与发展，北宋在西北沿边开始大规模的筑堡寨。这样，林木不仅上供京师，而且开始大量开采“以备边用”。北宋在与西夏旷日持久的相持争战中，为慑服、抚驭沿边蕃部，更为威慑、攻御西夏势力，在西北边区构筑了近五百个城、关、堡、寨，因此所耗木材数量必然很大。因为筑寨时的版筑、城寨的设施如敌楼、战楼、望楼、篱笆、门桥、寨栅及弓矢、畚插等防守器具都需用大量的木材。曹玮知秦州时，修筑的沟栅，也就是壕沟两岸上的密密的木桩多达“三百八千里”。
北宋立国，北失军事天险长城，李继迁乘机恢复故土，不仅使宋失去了西北部历代中原王朝所持的长城天险等战略要地，而且使大量吐蕃、党项居住的张家川一带成为北宋的国防前线，这一线漫长曲折，宋廷只能在众多的控扼要冲之地构筑无数的城关堡寨，来作为抗击西夏的基地、据点。把守这些据点，一切费用都由国家负担，浩大的军需成为北宋财政上沉重的负担，加重了广大劳动人民的负担。各种军需、粮草供应成为宋朝最烦难的课题。他们绞尽脑汁，机关算尽，开始大规模的屯田营田。随之，对张家川地区的林木草地植被造成了越来越严重的破坏。
森林生态系统作为保护自然界生态平衡的核心，很强的涵养水源、保持水土、调节气候、防风固沙的功能。北宋这种对森林资源的大规模破坏，必然造成生态系统的恶化，气温升高，雨量减少，不仅严重影响农牧业的生产发展，更重要的是造成气候失调，生产力大幅度下降，风、旱、水灾频频出现。
从北宋开始到南宋中期，水、旱、蝗灾频仍，而且越往后旱灾越频繁，逢旱则久旱不雨、一遇大雨上游浊流四溢、携带大量泥沙填塞河床。
四
自古以来，张家川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受到了朝廷的青睐，一些杰出的帝王将相多次巡视张家川，甚至像秦始皇、刘秀、汉武帝、李世民等雄才大略的皇帝巡边张家川，许多著名的将军都曾率兵节制张家川，演出了一幕幕威武雄壮的历史话剧。
皇宫中的重门深院锁不住帝王驿动的心，后宫中的三宫六院也并不能使帝王得到满足，同时，为了显示帝后的高贵与威风，加强对各级政权和百姓的控制，更好地维护帝王的专制统治，经常出宫巡幸。因此，帝王走出宫中，四处巡游。他们或出宫巡幸，省方观民；或秋弥冬狩，走马骑射；或游山玩水，寻欢作乐；或御驾亲征；或祭天祀地；或微服出行，体察民情。除了微服出行以外，帝王出行，往往极讲排场，车马仪仗，前呼后拥，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浩浩荡荡，极尽豪华。
秦人好慕远行，有悠久的文化传统。秦国国君多有不辞辛劳，跋涉山川，蒙犯霜露，频繁远行的历史记录，而以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等为甚。秦始皇姓赢名政，是秦人非子的第三十二代孙，公元前二四六年继王位。在位期间，他五次外出巡游，刻石颂功，宣扬帝德，安定天下，体察民风民情，祭祀天地山川鬼神，领略大秦帝国地理景观。他巡游高频率、长距离、大范围。以天下为四十六郡来计算，秦始皇五次巡游所历之地共涉及三十八郡，五次巡游的路程加起来则出巡的总直线里程超过两万公里。公元前二二一年，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封建王朝——秦，自号始皇帝。
秦始皇称帝后，第一次就巡行了陇西郡。这是他称帝后第一次出巡，也是他唯一的一次西巡。陇西郡，秦昭襄王二十七年设置。汉武帝元鼎二年，设置陇县，因在陇山之西而得名，治所在张家川县。
秦始皇对张家川这块“先王故地”、“龙兴之地”更是难以忘怀。秦始皇为了顺利出巡，一方面下令“车同轨”；另一方面下令“治驰道”，整治旧有的交通道路。公元前二二〇年，决定巡视。从咸阳到凤翔，从关山到张家川，各驿站的使者沿途报告皇帝即将到达的消息。修桥铺路，修缮宫室，准备官库，储藏物品，购置用具，巴望着天子车驾的幸临。
秦始皇择了个黄道吉日，鸣礼炮，率领大驾属车八十一辆、文武百官、警卫部队、侍从夫役自咸阳出发。一路上，成千上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沿途各地官员黄土垫道，清水撒街，十里外跪拜相迎。每到一处百姓欢呼雀跃，欢迎声雷动，秦始皇感到了权力的伟大和神圣。
一路上少不了佳羹珍肴相待，珍宝玉器相馈，越关山来到先王故土张家川，顺道瞻仰一下先人的遗迹。
跪拜迎接，举行了隆重的仪式。
大小店铺张灯结彩，满世界一片繁华。大道的两旁站满了手执彩旗的人群，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鼓声齐奏整齐，舞步威风凛凛，喊叫声山山相连，声音震动溪谷。
遥想当年，秦始皇还到秦亭举行了隆重的祭拜先祖仪式，男吹笙女吹箫，列成方阵，扭着歌舞，秦始皇非常高兴，感觉到自己多么威风，多么崇高，多么伟大。
陇西太守致欢迎词：“欢迎始皇驾临先王故地……”
掌声雷动，如暴雨洒过沧海，如万马奔腾于大漠。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也讲了一番体恤百姓、关怀故乡的长话。我想少不了盛大的宴会，落座之后，致简短的祝词，筵席上的菜肴大开眼界。
此时的秦始皇，目光坚定地注视着一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忘不了，就是凭据张家川，为人戎关、驯马的先祖，以此为根据地，统一了全国；他忘不了，他的先祖没日没夜、暴风骤雨般地和西戎殊死搏斗，数不尽的血染征衣的秦兵秦将一批又一批栽倒在这里，他的祖先流够了鲜血；秦始皇更忘不了，当他巡视张家川，在铜车马上望着这片热土时，心底升起的是一股寒意，道路曲折，使他吃够了苦头。
在映天的火光中，秦始皇心想：从此，朕要在“先王故地”修一条大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