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几日打开电视机，正播放着新疆电视台华凌杯首届新疆回族“花儿”演唱会的实况录像。这曲调，忧伤悲凉。记得小时候，跟父亲和母亲去地里割麦子，父亲割累了，直起腰，漫起了“花儿”，立即对面山坡上有人响应起来了。
歌声沉郁、沙哑、悲壮、苍凉，大概唱的是小时候父亲给陕西人割麦子的酸楚情景。后来，我才知道了歌词的内容。“韭叶镰刀打一把，陕西坎里赶麦场，不赶麦场赶惯了，这回麦场赶烂了，镰刀卖了绳卖了，要着吃者回来了。”父亲把生活的喜怒哀乐，黄土地上的悲欢离合，倾注于“花儿”。
花儿，一个充溢着美好情感的字眼。“花儿”又名“少年”，又称“野曲儿”，是回族人表达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民歌。源于生活，土生土长，不管是歌词还是曲调，无论是声音还是形式，总散发着西北的乡土气息，听起来亲切感人。歌词多为口头语言，全靠口耳相传，自然活泼，形象生动。
在茫茫的西北黄土高原，无论是田间劳作还是为生活潦倒远走他乡的受苦人，无论是长途跋涉的脚户哥还是黄河泛舟的筏客子，麦客，牧人，工匠……都是“花儿”和“少年”的创造者、传唱者。他们在劳动和生活间隙，抬头远眺，“漫”起抒发心底衷情的“少年”。即使生活多么困苦，但他们总是放开喉咙，引吭高歌，唱上几句他们的心中的花儿，抒发感情。
有人说，花儿始为旧时长工、脚夫、苦力外出时所吟唱的小调，它可以排解旅途生活的单调和孤独，排遣心头的忧愁和寂寞，一切的烦恼和不如意，随着高亢的吼声，消失于缥缈的天际，带来的是血脉的活络，是筋骨的舒展。山连着山，沟接着沟，在繁重单调的劳作中，在空旷寂静的山野里，见景生情，信口编唱，漫上几句花儿，用高亢而悠长的歌声，把生活中积淀的愁闷、思虑、积怨，萌发的追求、向往，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花儿便顺着风飘，贴着山走。连回族妇女哄小孩睡觉，树阴下纳鞋底，也带有花儿的韵味。
花儿，转达悲壮哀婉，透射着回族人生命的全部内涵。花儿是回族清真寺唤礼声的延伸，是一种洗礼，一种升华，一种超脱。只有花儿才能将苦难和苦难的记忆化为抒情。“少年”一旦成为母亲，花儿便成了摇篮曲、催眠曲。
二
花儿未成曲调先有情。哀怨，从苦难的深处升华，旋律沉重。
花儿是回族人的灵魂，在遗忘的村落，在宁静的草场，在沉寂的荒野，在逃难的路上，当花儿唱起，卑微的生命得到提升，愁苦的眼睛闪烁光芒。花儿，是一件优美而有力的武器，用来与悲伤、失落和流逝的时间作战。
在不太平的年月里，土地瘠薄，雨水稀少，气候严寒，贫困赋予它苍茫、悲凉、激越、深沉的情怀，始终飘荡着富有激情、高亢，充满豪迈、悲壮的情调。因此，“花儿”格调悲壮，声音高亢颤动。贫穷的西北黄土地，给予了他们物质上的贫困和文化上的贫乏，是压迫与痛苦。他们把视点转向内心，倾诉了苦难生活，唱出了生活的真实记录：
大清家逼着民造反，
还说是回汉有仇冤，
无奈了把家眷往西搬，
回望秦川故园泪不干。
山大沟深，生活贫困，构成了花儿成长的土壤。诉苦花儿是凝结着穷苦人民血和泪的苦歌。它像一面镜子，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讲述着悲惨生活。花儿的这种悲欢离合，有一种漂流感和朝不保夕的自危意识，有一种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放纵和自我安慰，是一种对生活苦乐、情爱悲欢的倾诉。凄烈的花儿会漫过山川，颤动着遥远的山。倾听者，留下了无尽和苍凉的悠长。于是，在传唱的背后，往往是血雨腥风的战乱和背井离乡的凄惨。
每天走三十里当就一站，
走的浑身痛两腿发酸，
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
走一岭又一岭岭岭相连，
走一河又一河两腿不干，
过一沟又一沟来到北原。
黄土高原，千沟万壑，连绵起伏，苍茫、恢弘而又深藏着凄然、悲壮，清冽、刚毅而又饱含着沉郁、顿挫。花儿，在地瘠民贫、交通不便的偏僻山沟里，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是回族人抒发感情的最好手段，是发自心底的呼声。
流血流汗的整一年，
还不够董东的粮款，
叫一声孽障去要饭，
苦日子啊哪一天才完。
拥有的辛酸和理想太多，付出的热血和头颅也太多，遭受如此困境，却从心底里迸射出来的是灿烂之花。
买卖还要赔本钱，
一回更比一回烂，
睁大眼上了个没底船，
想得浑全难上难。
有钱了捎一捆缎来，
没钱了捎一捆布来，
有心了回一趟家来，
没心了辞一回路来，
活着是你捎个信来，
死了是你托个梦来。
这种倾诉，其实是一种自我安慰，是对生活苦乐、情爱悲喜的倾诉。不能把理想实现于自身，便放开喉咙在大自然里自娱自乐。这种自我的解脱，随心所欲，任意发挥，成了他们人格结构中一个情调和色彩。于是，口口相传，代代相传，回响着那凄凉无助的歌声。
结果，这种群体性的文化人格日趋亢奋，这种抑扬顿挫的文化形态日益多彩，这种精神的文化载体浸染整个社会。
三
民歌，是千百万群众的口头创作和口头传唱的民间艺术。
有了花儿，回族人就有了自我娱乐的工具。花儿是回族人的艺术和歌谣，体现着回族人的心声。过去的花儿，是旷古的悲哀和苍凉；如今的花儿，派生出生活的幸福和期盼。
就这样一辈辈唱着“花儿”，走过穷山恶水，苦海深渊，盼到了“一唱雄鸡天下白”。
日头出来白了天，
尕日子(嘛)过的安然，
漫上个花儿(者)心里甜，
新社会的好处嘛说不完。
有人说，“花儿”反映现实、赞美生活、倾吐男女之间的相思和忠贞不渝的爱情，是酸楚之杰作，爱情之产物。它唱起来雄壮高亢、婉转悠扬、穿云破雾、翻山越沟、声震蓝天，适合于田间地头、崖畔沟岔吟唱。唱法自由，唱腔灵活，是一种感世应时、抒情言志之作。无论是放羊娃，还是田间除草的妇女、出门在外的麦客，全是花儿的把式唱家和忠实的歌手，即兴编调演唱，随时随地爆出嘹亮的歌喉：“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是由不得自家，刀刀拿来头割下，不死就是这个唱法……”
叫你把我想瘦了，
浑身上下没肉了，
把心想成核桃了，
把肠子想成皮条了，
耳朵弯弯没肉了，
数一下肋巴不够了。
花儿是回族人心上的话，是开心的钥匙，把赞美同自己含蓄求爱的心意结合起来。旧社会，贫困大众迫于生计，背井离乡，出外糊口，夫妻或亲人的生离死别是常常发生的事实。于是，痛切思念和离别之情的“花儿”也就上演了一幕幕的爱情悲剧：
半圆的锅儿烙馍馍，
蓝烟儿把庄子罩了，
握着面手送哥哥，
清眼泪把嗓子洗了。
前门挨打哭哀哀，
后门招手喊哥来，
好花不怕霜雪打，
霜雪越打花越发。
睡者半夜敲门哩，
我当邻居借绳哩，
右手开开单扇门，
睁眼一看我的人，
赶紧一把拉进门。
领上妹么钱少，
不领妹么心焦。
妹要是个葡萄，
含在嘴里多好。
这些歌声沉郁，沙哑，悲壮，苍凉，宣泄心中的深情、柔情和痴情。挂满惦念，挂满酸楚，挂满希望。这种情是不能够模仿的，是儿童的天真心灵，是一种无拘无束的娇憨，是一种没有做作的神韵，是一种自然吐露的花蕾。在这里，都是绝对的自由，不趋附于任何权利。心随情走，情随心游，随心所欲，畅所欲言，全是心灵的独白。
“花儿”是回族人的天使，五谷在花儿中丰登，牲口在花儿中受孕，希望在花儿声中腾越，理想在花儿中升华。你听，“花儿”到了新疆，它保留了甘肃、宁夏、青海“花儿”的高亢、婉转风格，吸收了维吾尔民歌的奔放、哈萨克民歌的嘹亮以及蒙古民歌的悠长，更加悦耳动听。
羊肉青菜桌子上端，
拉条子吃得舒坦。
自行车不骑摩托车换，
好日子再没啥扯攀……
这是一种在天宽地阔的大自然中漫游的歌曲，顺口有劲，没有咬文嚼字，不怎么大伤脑筋，引得人们好一阵惊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