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生旦净丑,行当齐全,悲喜伤乐,几乎对国内的各个剧种都产生过影响,堪称百戏之祖。万历年间抄本传奇《钵中莲》中就已使用“西秦腔二犯”的曲调。清初刘献廷在《广阳杂记》中说:“秦优新声,有名乱弹者,其声甚散而哀。”广阳就是现在的北京,可见当时秦腔乱弹已经流行于京师。渐渐地秦腔向外扩展,同当地的语言、音乐结合,形成了山西梆子、河北梆子、河南梆子、山东梆子等剧种,四川、浙江、安徽、湖北等地剧种也受秦腔影响。
乾隆在我国历史众多的皇帝里,是杰出的“戏迷”之一,每次巡行南下,沿途都要当地供应戏剧演出。一七七九年,各地官商为庆祝皇太后和皇帝寿辰,纷纷组织各个地方戏曲入京献技。宫廷内外歌舞正浓,其排场之大,空前绝后,连吹笛伴舞的小角色都是中国戏剧史上的第一流人才。
文章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停下笔来,稍稍抚慰一下激动且又战栗的心灵。这就是清政府查禁戏曲,颁令禁演秦腔等剧种。这是一个辉煌灿烂与纸醉金迷共存共荣,闹哄哄的歌舞与静悄悄的阴谋双向渗透的时代。
乾隆是中国历史上运气最佳的太平天子,在中国历史上执政最长久,年寿最高,但太平天子当腻了便要寻开心。乾隆一生最得意的是两件事:一是当戏迷,做文人;二是大兴文字狱。这位皇帝算得上是中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诗人,发表的诗词总数超过四万多首,平均每年五百多首。乾隆一朝,全国大小文字狱一百三十多起,砍头只当风吹帽,横扫千军如卷席。
查禁戏曲,这是乾隆帝在大规模查禁史籍、诗文等书籍后,又进而对民间戏曲疯狂查禁。一七八0年十一月谕旨中说:“因思演戏曲本内,亦未必无违碍之处。如明季国初之事,有关涉本朝字句,自当一体饬查。至南宋与金朝关涉词曲,外间剧本往往有扮演过当,以致失实者。……亦当一体饬查。”(《高宗实录》卷一千一百一十八)乾隆因苏州、扬州为戏曲盛行之地,传谕当地官员将“应删改及抽撤者,务为斟酌妥办,并将查出原本暨删改、抽撤之篇,一并粘签,解京呈览。”
当时苏州、扬州等地以昆腔(昆山腔)最为流行。苏扬查禁后,又传谕江苏、广东、福建、四川、浙江、云南、贵州各府督巡,对当地流行的石碑腔、秦腔等,也分别饬查。地方戏曲是民间的文艺创作。乾隆为压制民间反满思想,对关涉本朝以及宋金间事的曲文,也严加饬查。删改、抽撤,这是极端专制的暴行。
这是文明的悲剧,这是戏剧史的悲剧。乾隆五十年,清政府颁令禁演秦腔。《钦定大清会典事例》记载:“乾隆五十年议准,嗣后城外戏班,除昆、弋两腔仍听其演唱外,其秦腔戏班,现在本班戏子,概令改归昆、弋两腔。如不愿者,听其另谋生路。倘于怙恶不遵者,交该衙门查拿惩治,递解回籍。”这个禁令很严厉,要断唱秦腔人的生存之路。不得已,秦腔艺人只得改唱昆曲、弋阳腔。为了生计,养家糊口,魏长生一度也加入了昆弋班。嘉庆年间,秦腔又在京都的舞台上活跃起来了。这其间,徽班已经进京。一七九八年,清政府借口花部诸腔“声音既属淫靡,其所扮演者,非狭邪蝶亵,即怪诞悖乱之事”,颁发诏谕:“嗣后除昆弋两腔仍照旧准其演唱外,其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概不准再行演唱。”但收效甚微。
秦腔没有成为国剧,并且逐渐失去了风靡全国的喜人局面,最后在首都舞台绝迹,主要在于自身的食古不化。徽班也曾在禁演之列,但徽班不但没有离京,反而做了一件令世界和中国戏剧史高兴的大事——京剧诞生了。徽调吸收京腔、汉调的一些音乐表现形式,在声调演唱中以皮黄为主,话白采用了京白和韵白两种表现形式。这样,不仅使北京市民接受了,而且以昆、弋之声为雅乐的清宫廷也接纳了这个新的剧种——京剧。当然,徽调不存在了,绝迹于历史舞台。
六
秦腔作为中国乃至世界最古老的剧种之一,世界公认的三大古老剧种之一,古希腊的悲剧、喜剧早已从舞台上消灭了,印度的梵剧已十分衰落,只有中国戏曲仍活跃在舞台上。这不是历史的偶然,这是历史的必然。
因为,存在的,是对世界文化的丰富;消失的,则拓展了民族文化的生存空间。
这不是一种简单的消逝,而是震颤心灵的再生,是历史与现实的定格。只有这种定格,才有生命的交流,才充满活力,才是力的源泉。
秦腔,曾经走向了全国,但它仍执拗地留着自己独特的唱腔,乡音难改,犹如游子,最后又回到了养育、滋润自己的故乡——西北。
秦腔还存在。在一声声吼的韵味里,我听到了大地的呼吸和那亘古的天籁。
秦腔的魅力之所以长久不衰,因为它经过了多少代人锤炼淘汰的结果。秦腔之所以流传得广泛,因为它唱的是平常人的平常心。天变地变理不变。它从不试图揪过耳朵来把你训斥一顿,更不试图把自己装点得那么白璧无瑕,甚至光彩夺目,它没有吓人之心,也没有取宠之意,它不想在众人之上,它想在大家中间,因为它一开始就摒弃了拿腔弄调和自命不凡,它不想博得一时癫狂的喝彩,更不希望在其脚下跪倒一群乞讨恩施的信徒,它的意蕴是生命的抗争,要在天长地久中去体味。秦腔以真诚和素朴为灵。真诚而素朴的希冀与憧憬变成曲调,贴着山走,沿着水流,顺着风跑。
唱平常人的平常心,唱平常人的那些平常的牵念,喜怒哀乐是真的、刻骨铭心的、魂牵梦绕的,珍藏的也好坦率的也好都是心灵的作为,而不是喉咙的集市。
一场《华云带箭》,肝胆如铁,气贯长虹。既有人,又有戏,人生戏,戏举人。一颗威武不屈的灵魂,在眼前和脑海中飞旋。
一场《白逼宫》,一个叫板,立即飞泪弥天,震人心弦。“莽卓诛又逢下国贼曹操”最后四个字,满腔的愤恨就像爆炸一样,咬牙切齿,双目欲裂。
一曲“老娘不必泪纷纷”,洋溢着一种阳刚之气的悲壮气氛,倾诉着世间的悲欢离合,抒发着百姓的喜怒哀乐,诠释着生活的苦辣酸甜。
我觉得,秦腔给人以力量,思想得到启迪,有一种使命感和时代感。
秦腔本质是农民的自娱工具,因此,秦腔的最佳色彩是农家色彩。乡村让秦腔作为一种特有的方式,承担起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解放内心的重任。多情的子子孙孙一如既往地钟情着这一时令,他们以历史的目光,骄傲地延伸了那一幕幕动人心弦的故事。因为,秦腔是活着的历史,活着的文化。文化是政治、经济、军事的综合体,几千年的盛世必然要造就文明昌盛的文化。附在这块文化磁场上的秦腔,怎么能不是一种吼着的雄唱呢?吼着唱,是一种阳刚之美。吼的人生必然是一种壮烈的人生。
《苏武牧羊》那场戏里,苏武出场时的唱腔,第一个吐音就是吼出来的。怒,是无力量和无谋略智慧的表现。在西北乡村,在寒冷的冬天,若走上一支送葬的队伍,秦腔,令人断魂。一折《祭灵》,撼天动地,把人的心都能抖碎。《失子惊疯》,把人引到了辽阔的黄土高坡,让人落泪。咿呀的二胡,呜哇的唢呐,听一遍,掉一回泪;再听一遍,还掉泪。
一只粗瓷碗,半碗白开水,两锅旱烟,田畔地边,在庄稼人歇乏之际,你便能听到极本色的秦腔。那种发自生命深层的声音,那种来自黄土地的声音,定会让你感动得流泪。这时,你若望着脸如紫铜的吼者,便会想起,秦腔原本是庄稼人自己。
秦腔贮积了太多的悲伤,于是变得长久。它汇聚了太多的慷慨,于是也就失去了自我。秦腔本想靠着自身特殊的温度带领人们设法摆脱这个怪圈,结果它本身陷于这个怪圈之中。老一辈艺术家老去,新一代艺术家往往承继过去。这些没有什么文化的艺人,竟然使一种艺术载体延续了几千年。有人说是有影响的科班“易俗社”在支撑。说实在话,“易俗社”在秦腔发展史上是一座里程碑。它不仅培养了诸多有影响的演员,还创作了大量的戏剧脚本。有人说与庙会的盛行有关。那时兴建佛寺道观,举行盛大祀典;为历史人物神话人物修祠建庙,祈求赐福赐禄,保佑升官发财等等。我很难深究。
七
西北人看秦腔、听秦腔,从秦腔如泣如诉、长歌当哭的旋律里,把国事和家事、柔情与壮怀全都融入剧情,化为忧伤。
如今听秦腔看秦腔的人越来越少了,尤其是那些到处奔忙捕捉流行歌曲的年轻人,大半嫌它慢了,是老太太老爷爷围着火炉子熬罐罐茶,手撑旱烟锅在榆树底下一坐半天的事。戏经过的时间太久,记忆太多,历史太厚,它只能一句句地吼,一步一步地走。这,正是西北群体人格的映照。
千古绝唱,千古寂寞,这便是秦腔的命运。没有唱和,罕有理解,独自低吟高喊于西北荒凉的边隅,万年千年。
手头没有任何资料,朋友告诉我陕西师范大学有位秦腔史家,终生研究秦腔。于是,我通过查号台,给焦文彬先生打了电话,焦老先生听了我要写秦腔,给我寄来了他的一本小册子,供我参考,并说张家川历史长,又靠近陕西,你可要好好写,发扬光大。这本小册子,使我获益不小。
在漫长岁月里,孤独的秦腔依然在寂寞的边隅坚持着自己的声音。哪怕是血流成河,冤狱遍地,它还是顽强坚守胸中的良心,坚守真理的声音,坚守贯虹的正气,慰藉着一代代人的精神,唤醒一代代人的呐喊。
我陷入无法穿透的悲凉里,体验着生命原有的真实情形,感受着生命面对永恒的勇敢与孱弱,有限面对无限的辉煌与凄凉了。我自己每每在伏案写作之际,尽量放开视听,去寻找远古的遗存,去体味祖辈们的希望与失望,用我的心灵感受它的欢快与哀伤,这不是为着炫耀与排场,而是为着自省与自强,然而风声呜咽,烟海茫茫,只有铺天盖地的悲凉。
但对一个常人,失去了倾听和歌唱,仿佛生活在世界绝缘地带,那才是莫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