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香莲,中国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再写下去连自己也觉得没有实际意义。但是,我还是写下了这个题目。也许是这个苦命的妇女沉浸着某种意义,我避不开她。
秦腔《秦香莲》,也叫《铡美案》,我是经常看的,有时还低斟浅唱一段。
中国文化历来是十分推崇被情感困扰的女人的,比如孟姜女、秦香莲,她们沾了这种忠贞就能造出一种流芳长久的巨型民间文献,中国人口口相传。你看,水性杨花的潘金莲,嫁给了木讷的武大郎,引得红杏出墙;无情的陈世美,抛妻杀子,引出了一场铡美案。直到今天,这些典故被中国人用来作反面教材。薄情男子负心汉,陈世美遭到了世人的谩骂、攻击;被无情的逼压和欺凌的秦香莲,成了中国妇女忠诚爱情的典型代表,得到了人们的同情。
这些戏曲人物形象,是中国戏曲文化史中的一个主题,已经深刻铭刻在中国人的心中,长久地激荡着我们的灵魂,成为我们生活中经常探讨的话题,为普通老百姓认识、评判生活提供了一种途径和手段。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秦香莲和陈世美永久性地转化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
二
等待,寻找,是中国妇女的古老主题。秦香莲,一个三十二岁的年轻女子,含辛茹苦赡养公婆,抚育儿女,下田劳动,上机织布,生活极其艰辛。她常常坐在村外的小河边捶洗衣服,偶尔抬起湿漉漉的手臂,撩起额前散乱的头发,睁开一双无望的双眼,看看小路尽头,希望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她亲自缝制的蓝布褡裢,里面装着全家的希望,还有她朝思暮想的爱情。
当时,均州大地连年灾荒,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民不聊生。陈世美的父母亲也被饿死了。秦香莲用草席草草埋葬了两个老人,锁了家门,领着儿子冬哥和女儿春妹,就上了路,到京城汴梁找寻自己的丈夫。她走得特别惶恐,走得非常羞涩,走得满怀迷茫,走得一点把握都没有。
一路求乞,拘束和羞怯很快被窘迫的生存需要掩盖了。她逢人就说自己的苦难,遇人就打听京城的方向。跋山涉水,栉风沐雨,白天赶路,晚上拥着一双儿女畏缩在荒郊野外,时常受到流氓无赖的挑衅和滋扰。
衣服越来越破烂,脸色越来越蜡黄。离家时的单纯人生,变得坚韧皮实,抵抗了一切侮辱和欺凌。到了京城,那是《东京梦华录》《清明上河图》中的繁华和丰裕,使秦香莲仿佛领略到了天堂的晕眩。有人告诉她,陈世美已经中了状元,并且被招为驸马。香莲又喜又惊:喜的是丈夫的下落已明,惊的是陈世美做了驸马。第二天早晨,秦香莲来到驸马府门前,门军不让进。是啊,眼前着破衣烂衫的女人,领着两个又脏又瘦的孩子,能是驸马的什么人呢?经过磨难和摔打的秦香莲,已经不是羞涩的民妇了。她学会了一种下层人的生存和狡黠。她对门军说:“哼!你说我和陈驸马不相干。少时见了你家陈驸马,认下我们母子,那时节,有你娃的好看呢!”门军被她这一招吓了一跳,反而向她问计。秦香莲说,我在前面跑,你在后面追,追到驸马堂上,他若怪罪于你,你就说拦不住,既放了我们进去,又替你开脱了,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门军让秦香莲扯下半片衣襟,仿佛是他追赶中扯断一般。
就这样,她到了陈世美的书房。面对着父母恩、夫妻情、儿女爱,陈世美见了儿女和妻子,确实有点感动,他抱着两个儿女痛哭了好一阵子,流了很多眼泪。提起二老爹娘,又哭了一阵子,又流了很多眼泪。还是秦香莲把陈世美从悲伤中唤醒,他看着衣衫褴褛的结发妻子,看着一双面黄肌瘦的儿女,看着自己穿金戴银的荣华,想一想骄横跋扈的公主、皇上、太后,他不敢往下想了。
他叫人拿来十两银子,打发秦香莲母子。三个长途跋涉寻找人生希望的生命就值十两银子!陈世美的这一举动,仿佛触犯了冥冥之中道德人伦的天条,一下子激起了秦香莲一路上隐忍、积存、深埋的怨愤。“乌鸦报恩曾反哺,你枉披人皮世上留!”
对爱情她还来不及多想,她不过是想获得一种生存的希望和对生命的尊严。陈世美就用这区区十两银子,将她的整个人生投入,轻轻地兑付了。她不能不愤怒:摔了银子,骂了负心人,领了儿女出了宫门。“母子三人出宫院,不由得黑血往上翻!”
富贵与贫贱,无情与辛酸,希望已经破灭,秦香莲领着儿女在京城繁华的大街上,失魂落魄。她的目光完全散失了,她不愿意看到京城的任何景象了,每一块宫瓦仿佛是一片狰狞的刀斧,砍伐在她的心头和尊严上。生命付出了代价,换来的是无理的轻薄和践踏。“母子们好似失群雁,猛然想起事一端:昔日里孤雁心骛乱,一心要上极乐天。整飞了七日又一晚,两膀无力落沙滩。落在沙滩遇恶犬,弱肉强食树林间。早知道命丧黄泉口,悔不该远路把佛参。我和孤雁一般样,悔不该上京寻夫男……含泪忍悲回庙院,母子们上了无底船。”秦香莲苦不堪言,步履蹒跚,身边的女儿哭着喊着,坐在地上说走不动了。她背起女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她要回家去,像倦飞鸟儿,思念老家。已经走出了京城十几里,突然听到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而且带着腾腾的杀气。秦香莲赶紧将儿女搂在怀里,躲进小庙。
韩琦来了。韩琦是陈世美的心腹武士,奉命追杀秦香莲母子。韩琦是个心存天真的人,他要是不问青红皂白进门就砍,杀了秦香莲母子,就没有下面的故事了。他偏偏多问了一句:“我家驸马因何要杀你?”他这么一问,给了秦香莲一个命运的转机。
《杀庙》,是一折对人性和道德进行拷问的戏。在我看来,它应该是世界戏曲的经典之作。节奏淋漓酣畅,风格荡气回肠,真正具有撼人心魄、催人泪下的艺术魅力。结构、情节、人物简单明了,完全靠演员的表演营造舞台与现实、人性与道德的空间。
世上多少人和事,往往都因为多此一问而彻底改变了命运。天真的人容易发问,阴险的人不闻不问,世故的人故意不问,凶残的人明知故问。仿佛是上苍对秦香莲这个苦女人的垂怜,让她遇到了心存天真的韩琦。
韩琦听了秦香莲的话,立刻就相信了。我想,实际情况不会如此简单,韩琦虽然不是纯粹宦海中人,但一点点官场世故也是有的。他一定是权衡了再权衡,考虑了再考虑,知道自己陷入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了——杀了秦香莲,陈世美不会放过自己;不杀秦香莲,他更活不了。权衡,考虑,于是就成了全了秦香莲,也成全了积淀千年的道德呐喊。
韩琦一手紧握着大刀,一手飞速地敲打着前额,他在想办法;既不能杀秦香莲,又不能违抗驸马的命令。怎么办?陈世美把所有回旋可能都堵死了:刀要见血!
记得小时候看秦腔《杀庙》,台下有人大喊,韩琦去抓一条狗,杀了回去交差。人心、公道就是这样一步步倾向贫穷的秦香莲。此时,秦香莲提抖甩间,传达了无限的情绪变换。
她从韩琦雪亮的刀口下一次次逃过,浑身发抖,将一双儿女紧紧藏在自己的背后。一声声凄厉的呼喊哀鸣:“军爷!军爷!”喊得是那样地动容、动情,人心紧紧地被揪住了。“陈世美做事太不仁,贪图富贵忘根本,杀妻灭子败不伦。走上前来忙跪定,再叫大爷你是听:我与你无仇又无恨,你权当买鸟放了生!”
当韩琦执刀要杀她母子时,秦香莲央求:“要杀你把我杀了,留下我儿,”拥抱儿子,“和我女,”转身拥抱女儿,“大爷,全当你亲生。”双手作揖,跪求韩琦。一双儿女哭喊着抱住母亲,台上台下一片凄然。
为了不昧良心,不背正义,韩琦终于放走了秦香莲母子,秦香莲千恩万谢而去。没多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一声响,韩琦自刎栽倒在地。
韩琦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秦香莲那朦胧的反抗意识一下子跳了出来,她不再委屈、生气了,她的生命变得清晰又单一:讨回公道。秦香莲从痛苦中抬起头,向血泊中的韩琦深深一拜,颤抖着捡起滴着韩琦鲜血的利刃,伸手从腰间将罗裙的里子扯下半片,裹了刀,抱在怀里,领着一双儿女,风一般疾步出了庙门,急奔开封府,将当朝驸马告到公堂。开封府府尹包拯正从陈州放粮回来,一面让秦香莲去写状子,一面叫王朝去骗陈世美到开封府来。陈世美带了尚方宝剑,气焰千丈地来与包拯相见。
《铡美案》这出戏,更多的是演给老百姓看的,它有好多老百姓的思维和价值标准,讲出来,非常生动朴实。在公堂上,秦香莲理直气壮地控诉了陈世美忘却父母、不认妻儿、杀妻灭子三大罪状。
秦香莲步步紧逼,弄得公主、太后没有办法。居高临下的南屏公主,本想对秦香莲奚落一番,却不料秦香莲义正辞严,反叫公主下不了台:“休说你富贵穿绸缎,做出的事叫人下眼观,先娶我来我为正,后招你来你为偏,我来一正,你来一偏,下得车撵,跪在我面前,口称姐姐,理之当然。”她激包公:“人道包公是青天,却原来官官相护有牵连。”“被告你既不敢铡,你先铡我原告秦香莲!”这是奋力的拼搏,以凌厉的攻势,不给任何世故和压力以回旋和喘息的余地。
尊贵的生命应该放射这样的光芒,刺破贫寒的外衣,给人一种生的尊严。
三
一个出身贫寒、孤身奋斗的男人,怀着希望和不安,从贫困的家乡到京城赶考,得中进士,又被御笔钦点为状元,倒不是他的文章写得多么好,这里面有着人生的侥幸和命运的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