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走的是邻居陕西的土地,但其间的一草一木往往凝结着祖辈几代人的艰辛和希望,甚至还有一个百姓毕生的成就感。因此,为了生存,他们必须苦斗。辛劳换来了归家的欢乐和幸福,当他们迈着脚步走向自家院落时,那一段心路历程是多么悲壮。只要麦客回到家,家里总是人头济济。多数来看个热闹,看看各家的出门人带来了什稀罕物品。父母问前问后,老婆默默不语,儿女们欢天喜地。有时,小队给麦客一块白洋布,这在当时的农村是稀罕之物。麦客能收到白洋布喜出望外,那是老婆孩子的欢笑。拿到衣服、电子表、装饰品时,他们比划着,埋怨着,嬉笑着。农民的眼光里,有羡慕,有嫉妒。等娃娃散后,这些下苦人小心翼翼地取出血汗钱,右手放到嘴跟前,哨音般的一股口水沾到三个手指头上,用心细细地整理,像是在整理一部家族的经济史。
我父亲以领我的两个堂哥为由,在陕西千阳县草白沟割了一天麦子,挣了十一元钱。那时七分钱一碗素面,一角钱一碗荤面。那时是小队雇的,给工钱。
麦客这种苦旅,仿佛遵照内在的规律,年复一年,从西向东,又从东向西走来走去。被风雨剥蚀得凹凸沧桑的脸上,宛如一条条山川密布的岁月沟壑,蕴含了多少的苦难和坎坷。
麦客的形象,是由心力的付出而建立。虽然他们时刻都经受着苦难,但很少听他们对苦难的诉讼。
他们总是矮矬着身子,佝偻着腰脊。种种纷繁芜杂的家事农事,使他们没有了魁梧和挺直。在他们头顶上,生存像悬着一条无形的鞭子。这鞭子,不时地抽打着他们,驱逼着他们。
五
我怀疑我们以前对麦客的理解过于浮浅了。我怀疑我们到今天也未必有理由用怜悯、同情的目光去俯视这一个个麦客的喜悦、无奈、苦涩与困扰。陕西农民对麦客既讨厌又离不开,心情很复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家雇请了四个麦客,在割麦闲聊中,他们给我讲了许多心酸事。
我的家乡山岭丛集,十分闭塞,那时,整个穷,在家很难吃饱肚子。从贫瘠的黄土高原来到八百里秦川,麦客能吃上白面条,简直像过年一样。为了给家中老小带回一些馒头,他们千方百计地藏几个。中午,“掌柜的”把饭拿到麦地里,他们放下几个麦捆,坐在上面,一边吃一边琢磨着藏馒头。乘“掌柜的”不注意,将两三个馒头藏在麦捆下。等“掌柜的”一走,他们立即用镰刀将馒头切成片,放在麦捆上面晒干。一天下来,他们能收藏五六个馒头。就这样,他们将这些干馒头片带回家,让父母老婆娃娃尝尝。就这一袋袋干馒头片,养育了不知多少甘肃人。日子久了,就被“掌柜的”发现了,认为这是小偷小摸。吃饭得看掌柜的心肠,有时“掌柜的”盯得严,麦客就四处张望,问这问那,时间一长,麦客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掌柜的,掌柜的,兀搭是个啥山?”“掌柜的”说那是个“偷馍山”。三碗下肚,打个饱嗝,吃傻了一般,呆呆地相互望着,一边用厚厚的掌心抹一把油嘴,一边说吃美了。和“掌柜的”拉一会家常,下午接着割麦。
“‘肘肘’(镰刀)挣钱难,混个肚子圆——逛世界哩!”逛世界,不是漂泊天涯的狂放和浪漫,而是一种义无反顾的苦斗和追求,是脚踏实地的坚守和耕耘。改革开放前,麦客赶场是为吃个白面饭,不限量,又与工钱无关,因此见饭就忘了命,听大人说,有的人吃得太饱最后活活地给撑死了。
那时,生产队集体请麦客,然后分派到各家各户去吃饭,每家三五个不等。给谁家派一个麦客,队上每天给五斤面的补助,还给每户做饭的人记工分,补贴粮食。好多人家还不情愿,嫌麦客吃得多,经常连吃带拿。说一个麦客一顿能吃几斤面,撑得不行,就用擀面杖从上到下在肚皮上擀,为的是早些拉出来,腾松肚子下一顿再吃。有一次,我在哈密见到一位陕西宝鸡的年轻人,我问起这些事的时候,他满脸带着不屑和蔑视的神情,说那些人坏得很。
提防麦客是陕西人的一种习俗。请你来割麦,每天三顿饭,地头一壶水,一包烟。一天把麦子割完,给完钱走人,晚上别跨进家门一步,是死是活没关系。“掌柜的”家的女人们要把家里该收的物件藏起来,也不会把女孩子单独留在房里。
在“掌柜的”的家里受多大的苦都不计较,最不能容忍的是那种刁蛮奸猾的“掌柜的”。解放前后,有些麦客割完麦领上钱刚出村口,陕西人手提铁锨、镢头、木棍,前来抢钱。有些麦客晚上睡在乡村附近,农村地痞“二道毛”眼盯着这些下苦人,他们拿着家伙前来抢钱,好多人的辛苦钱全被抢走了。有些麦客气得全身发抖,晚上偷偷到村里头放把火,烧一些柴草,吓唬吓唬,发泄心中的不平。
夜幕降临,麦客三五成群,拖着疲惫的身体,从麦地里陆续赶回小镇上歇脚。城里人身着入时的夏装上街纳凉,当麦客经过时,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异味。城里人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说,臭死了臭死了,把人给臭死了。麦客耷拉着脑袋,径直走向房檐下,找一块栖身之地。房前檐下,村边麦场、在冰冷的石阶和水泥地上,麦客们就势倒地,解开随身背的尿素袋子,取出破毡子铺上,枕着自己的蛇皮袋,这就是麦客们最舒坦的床。他们常常交谈一天的经历、经验和收入,打听来自不同村寨的行情,思忖着来日的去向。割完麦,又走了十来里路的麦客们这会儿乏得像散了架一样,舒舒坦坦地进入梦乡。秦腔里有一段词儿这样形容:“生了娃的女人,卸了磨的驴,舞乍镰的麦客,淋了雨的鸡,乏是呆的”。
麦客都是苦命人,席地而卧,时梦时醒。鼾声四起,有的抽烟,有的转悠,有的还在东扯西拉地闲谈消遣,诉说家中的辛酸事,打发缓慢无聊的时间。麦客们对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曾自嘲说:“麦客子出门,好得很,是天天过年,夜夜娶亲。”关中昼夜温差大,麦客们常常凌晨三四点钟被冻醒,披着衣服到处乱转。
麦客们最怕下雨,麦客躲在屋檐下避雨,脸上写满了沮丧、忧伤和无奈。他们聚居在屋檐下,用睡觉来打发这倒霉、无聊且漫长的日子。睡醒了,难免忧心忡忡地看着茫茫的雨天,心生几分无奈和悲哀。叹道:哎,这场雨下的,今年算是白来了。火气大的咒骂几句,再同别人一样蹲在屋檐下,瞅着灰蒙蒙的天色。遇上连阴雨,没人管饭,饿极了的麦客就到麦地里揪一些生麦,用自带的茶缸煮着吃;有的说尽好话,沿街乞讨;有的端着碗来向陕西人要些开水,拌好炒面,蹲在墙角,取出干裂的馒头狼吞虎咽。因此,陕西人又把甘肃麦客叫做“炒面客”。
“就是下苦人”这句麦客常说的话中,饱含了他们离乡背井的失落、自卑、懦弱的全部感受。俗话说,人穷志短。麦客人穷胆小,不爱惹事。麦客们和“掌柜的”已经习惯了这种主雇关系,这是必须遵守的规矩。遇到争执被欺、被辱、被打骂,他们只好忍气吞声,只求息事宁人。“下苦人低人三等”,这是麦客们从祖上继承下来的古训。在关中赶场受欺负,麦客心里头骂上几句,“你个狗日的能啥呢?”出一口积压心中的怨气。
割完麦量地算钱时,麦客的脚就是尺子,两步一叉,二百四十叉为一亩。有些“掌柜的”想让麦客多割麦,少付钱,一亩地少算二三分地是常事。为了一二分地,一旦动起手来,吃亏的往往是麦客,有的麦客被打死打残。麦客们怕“掌柜的”喊来村里人动家伙,只好自认倒霉。晚上,当麦客熟睡时,有的故意走到睡在地上的麦客堆里,一边吐唾沫,一边骂“亏你先人的挡啥呢”,一边吆喝一边用脚踢。
千百年来,“掌柜的”和麦客之间的是非恩怨一直延续着。一九八八年,我家雇了四个庄浪人割麦,有一个年长的给我讲了两个故事,有一回,他们县的一个麦客割完麦后掌柜的不给钱,结果又吵又打,愤怒的麦客于是跑到当地政府告状,碰上了个好官,不仅讨回了工钱,还得到了赔偿。还有一位八十岁的老麦客在烈日下割麦,中午,“掌柜的”叫来几个麦客,不让老汉割了,嫌老汉割得慢,老汉使劲求情下话,“掌柜的”就是不答应。几个后到的麦客与老汉不认识,越听越看越生气,他们指着“掌柜的”鼻子说:“老汉都能给你当爷爷了,你咋能这么欺负人家呢。我们今天一分钱不挣都行,你非得让老汉把麦割完不成。”“掌柜的”一看麦客人多势众,答应了麦客的要求,还提前付了钱。
这些浸透着生活磨难的底层人群的生存状况,成为人们解读中国历史和现实的一个符号。此刻,往往这些互不认识的下苦人,不再为你是那个地方的或者我看不惯你而耿耿于怀,也不会再低三下四求人。同为下苦人的观念,冲洗了农村里的琐碎和狭隘,只留下了患难与共的浓浓乡情。贫困、痛苦的巨掌把他们捏到了一块,他们会哼上几句花儿和秦腔,在凄凉无奈中透出心底里的憧憬:等日子好了,你们这些狗日的抬轿子请我我也不来。
不难想像,这一类真实的故事可以没完没了地讲下去,而一切走关中、为他人割麦子的农民,心头都埋藏着无数这样辛酸的故事。“洋燕麦”高亢、苍凉、苦涩,回响在荒凉的黄土高原上,深山老林中。歌声中,一队队衣衫褴褛的麦客迈着沉重的步子默默赶路。于是,花儿唱得更凄楚悲凉了:
金色的麦穗扎人的芒
叫人好不动心
这正是
白面馍好吃麦难收
想来想去常想你,
想得眼泪常淌来。
前半夜想你满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