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布谷,历来是中国农村繁忙劳作的象征。每年五月初,“旋黄”,“旋黄”,总能听到几声清脆悠扬熟悉的布谷声从窗外传来,立刻撵走爬上心头的懈怠、倦意。麦收时节到了,摇曳着庄稼人的心旌。农民们听到这个声音,兴奋得彻夜不眠,“嗨嘿哟,一年盼个麦儿黄,不想老婆不想娘……”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憨拙的头脑中突然卷起了幻想的波澜,这声音产生了莫大的诱惑。他们互相询问着,约定时间,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早早地与妻儿们一起进入梦乡。
当乡亲们在墙外大喊名字奋力拍门的时候,年幼的儿女们早已歪歪扭扭地睡熟,他们粗粗糙糙地挨个儿摸了一下儿女的脸蛋,随即戴上破草帽,手握镰刀,带上炒面(炒面由大麦、燕麦、黑豆等连皮磨细、炒熟,放入一小布袋中,沿途备荒,或下雨时没有活干就吃自己带的炒面。所以,陕西人把甘肃人叫“炒面客”。),随身带点冷馒头,背上行囊走出屋外。年迈的父母跟在后面,嘱咐的话语喋喋不休,给人家好好割,咱是个下苦人,石头大了弯着走,不要惹事……他们一边应付着,一边给蓬头散发的妻子安顿着、交代着。
就这样,他们像候鸟一样走出沟壑梁峁,飞越关山,成群结队星夜兼程一路直奔陕西,在八百里秦川汇成壮观的麦客潮,替人割麦子,人称“麦客子”。
麦客是中国西北黄土高原上特殊的一个群体,衣衫褴褛,身份低微,食不果腹。他们生活在甘肃陇东、宁夏西海固和陕西西北部,这里风多雨少,霜期见长,加上四五月,大多数农民家里余粮告罄,青黄不接,有了上顿没下顿。关中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雨量适宜,小麦成熟期比甘肃、宁夏早一个来月,收麦如救火,龙口把粮夺,这就用得着麦客了。
细想起来,当麦客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他们无需人号召,他们知道关中麦子成熟的日子,携带几件旧衣服,头戴草帽,脚穿草鞋,手握镰刀,咬着牙齿走完坎坷长途。他们尴尬于生活的贫瘠,困惑于前途的迷茫,怀着对幸福的渴望,对光明的执著,以手足为舵,以勤奋为桨,年复一年,东退西进,弃绿逐黄,用艰辛的劳作换取微薄的收入,弥补家里急用。当时大家都穷,劳务价格低廉,有时还挣不回来去的盘缠。
一把镰刀闯关中。麦客是农民给农民打工,自己却是最困苦的劳动者。一身破衣服,衣着简陋,满脸风尘,蓬乱的头发,黝黑的胸脯,状如乞丐。
不管怎么说,陕西这块在今天的中国版图中还是丰腴的土地,应该记住甘肃、宁夏的这些农民,记住他们的眼泪和汗水,是他们粗糙的双手,写就了一部厚重苍凉的麦客史。千百年来,麦客忍辱负重的劳作,是农民和农民的纽带。
二
农民是天底下最困苦的人,他们一生与土地打交道。甘肃东部、宁夏西海固一带,是麦客的发源地,重要原因是这一带自然环境不好。
这一带处于黄土高原腹地,到处是荒山秃岭干沟裸石,十山九坡头,耕地滚了牛,靠天吃饭。干旱缺水,水土流失严重,自然条件恶劣,粮食产量低而且不稳定,“十年九旱”、“十年九不收”、“苦甲天下”。
贫瘠的土地,干旱的焦灼,可怜的收入,他们首先选择的,真正是陕西的关中地区。这里地势形便,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闻名全国的富庶发达的粮食主产区,在甘肃人心目中是富裕诱人的。《史记·苏秦列传》记载,公元前三三八年,苏秦游说秦惠王时说:“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资治通鉴》第十一卷:“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
陕西关中,麦子熟了,大片的小麦需要有人收割,期待着一支民间割麦队伍。大约从明代开始,甘肃农民千军万刃进关中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他们进行了一代接一代的连续性攻坚。
生存环境的恶劣和连绵不绝的自然灾难,失去生活来源的好多甘肃妇女逃到陕西,嫁给陕西人;有的丈夫、父母亲把自己的老婆、女儿卖给了陕西人,换来十斤粮食。为了活下来,有的回族妇女嫁给了陕西汉族人。好多甘肃人的金银财宝、传世之物让陕西人低价骗走了。在甘肃的亲人希望得到亲人的救济,逃难去的亲人又呼唤着亲人去看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好多甘肃人自发到陕西领回亲人,或给陕西人割麦子,换取一时的温饱,还能为一家老小带些白面馒头改改馋。
他们把迷茫的目光投向家乡之外的辽阔天地,试图用一个男人的强韧筋骨换取暂时的温饱。他们几乎没什么文化,实际上已成为一种极其艰苦,又极其悲怆的文化奇迹。他们可以选择远走他乡,日暮乡关何处是。他们没有选择离去,传统的乡土意识拴系着他们。他们像麦子成熟一样,由东向西,由北向南,由南迁北,像候鸟一样迁徙游走寻找生路,混营生。一路走一路割,六月天,到家了,正好家里的麦子也黄了。来回四五十天,赶场成了甘肃、宁夏农民吃饱饭、挣钱的主要途径。这种季节性的麦客潮是中国西部农村最早、最原始的劳务输出。
我案头有一本《清诗纪事》,是嘉庆朝的一卷,这本诗集中有吴振棫作的一首古风《麦客行》。吴振棫,字仲云,号再翁,是浙江钱塘人,嘉庆十九年进士,官至云贵总督,著有《花宜馆诗抄》。他是一位能够体察民情的清官,在《麦客行》自序曰:“客十九籍甘肃,麦将熟,结队而至,肩一袱、手一镰、傭为人刈麦。自同州而西安,而凤翔、汉中,遂取道阶成而归。岁既久,至者益众,官吏惧有意外之扰,颇逻察之,不能禁也。秦人呼为‘麦客’。”
连畦被陇麦欲黄,
麦客麦客来河湟。
从朝割麦逮曛黑,
无田翻比田夫忙。
一村复一村,
一县复一县。
百里千里两脚遍,
姓名乡贯谁细辨?
但里今来傭贱,
傭值贱,奈何人日受钱百?
村蔬甚肥村酒白,
持以供客客意适。
儿能腰镰妇亦健,
自有筋力胡爱惜?
序和诗真实地记录了甘肃麦客涌入陕西割麦的生活画卷,是苦难命运的见证。起早贪黑,割麦活重,待遇低微,比有田有麦的人还要辛苦,每天能挣到一百文工钱。一日两餐,也不过是村蔬薄酒,但麦客们已经感到很满意了。徐世昌《晚晴移诗汇话》说吴振棫“目之所触,亲身所历,关民生疫苦者,累觑重噫,长言咏叹”。麦客现象进入他的视野,并发之于歌咏,予以同情,这实在让我们感动。
稍微知道中国版图的人都了解,陇东是黄土高原的一脉。在甘肃民间,至今流传着关于麦客的传说:东汉光武帝刘秀,有一年出征兵败,被敌追杀,逃到关中,当地人正忙着收麦,没人愿意救他,皇帝便扔下两句话:“东种西收,西种东不管。”当地农民听了此话,觉得此人来头不小,于是救了皇帝。
如果说麦客的老祖宗去赶场是奉了皇帝的旨意,后来的麦客们则是“挣钱不挣钱,挣个肚儿圆”。过去在家一年吃不上几顿饱饭,只有给人割麦时才能放开肚皮吃。人民公社化时生产队管得紧,也没能挡住有些人偷偷跑出去赶场,赶场既能挣点零花钱,还能吃饱饭啊。
因此,历史可以证明,中国西北农民的辛劳不是一种脾性,而是一种无奈。关中与其说是农民的淘金处,不如说是历代西北农民渴望温饱挣钱养家的寄托点。于是,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的农民,背上炒面,从家乡到关中几百公里的山路,他们全凭着两条腿,爬山涉溪,攀藤跳沟,披星戴月,风餐露宿,流徙辗转,伤病变故,历尽辛酸。当时的山,道路依稀,食物缺乏,期间的辛劳和酸楚也是说不完、道不尽的。为了混个肚儿圆,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人生代价。
三
麦客是陕西关中夏收的功臣。每年夏收时节,关中人像盼援兵一样盼麦客。风调雨顺,滚滚麦浪长势喜人,他们天天到麦田里转悠,时不时揪一根穗子,合掌一搓,掌心裸出赤红饱满的麦粒,吹一口,丢到嘴里,脸上漾过一丝得意的笑容,他们匆忙跑到小镇上去看麦客来没来。
并不宽敞的街巷,显得格外纷乱而拥挤。在城里,没有人注意他们,偶尔有些好奇的人们会停下来看他们几眼,看看麦客与往年有什么变化。穿着漂亮的孩子们指着成群结队穿过城市街道的麦客队伍大声惊叫:“麦客子,麦客子。”这些城里人看得多了,有轻蔑,有嘲笑,有些瞧不起。这些眼神,是中国城市对农民的评判。这些眼神,是城市对农村大不敬。
麦客们不在乎陕西城里人异样的眼光,大声说笑着,打听麦场的行情,确定一下具体方向,准备继续往东赶。
第二天清早,麦客们纷纷启程,一个县一个村的麦客聚合成一支小队伍,逐渐汇成一个数百人的“东征军团”。他们先来到最东面,渭南、西安、咸阳、兴平、宝鸡,一路按时令过来。
常言说,麦黄一夜,人老一年。“龙口夺食”,家家户户都要请麦客。早晨六点,他们肩并着肩,夫妻同行,兄弟父子爷孙结伴,同村乡亲相随,回汉相携,在灰蒙蒙的晨光里,在自然形成的劳务市场周围或坐或卧地说笑着,眼里装满憨厚与期待,黝黑的皮肤油亮油亮,紧盯着来往的人,等待“掌柜的”前来挑选。
陕西农民,被麦客们尊称为“掌柜的”。每当有“掌柜的”来时,他们眼睛一亮,立即来了精神,张动厚厚的嘴唇和布满烟垢的牙齿,簇拥过去。他们和雇主讨价还价,一旦价钱太低,嘴一撇就说:“我还不如睡下哩!”有的“掌柜的”歪着脖子说:“乡党,镰钱不错了,还蹲在地上给球算卦呢……”
麦客与雇主交易,全由“麦王”出面。“麦王”是一个地方麦客的头儿,由麦客中能说会道、机巧聪慧、能审时度势者担任,是麦客利益的全权代表。麦王手拄一根木棒,会唱“洋燕麦”,负责跟雇主讲价。一旦与雇主商量好工价,麦客中没人再敢变动。有了纠纷,也由麦王出面处理解决。他们往往在“掌柜的”压底价格时,往高处一站,四处张望,大喊一声,与雇主讨价还价。等麦王谈好价钱,麦客纷纷背起被褥,拿起镰刀,嘴角带着憨憨的得意的笑,走在反背着手挺胸抬头的“掌柜的”后面,佝偻着身子踩着大步。
剩下的人散了开去,悻悻地回去坐着卧着,继续等待。
千百年来,麦客闯关中凭的是一把镰刀。陕西秦腔有这么一段唱词:“姜太公钓鱼用直线,伍子胥白发出昭关,孔明摇的是羽毛扇,麦客耍的是一把镰。”镰刀快不快,看能不能断发;麦割得好不好,看你“吃手”咋样;拢得齐不齐,看手臂长不长、肌肉壮不壮。过去的镰刀是月牙形,现在的镰刀有了变化,是刃镰子,农民叫刃镰肘肘。刀片是长条形,两寸宽,八寸长,卡在柄头子上。长把,弯柄,可以省去一些弯腰割麦的辛苦。过去,陕西人看麦客的“吃手”,就是先让你吃,吃的多了自然力气大,割麦割得好,割得多。
中午,太阳像一口巨大的火炉,烧烤着六月的土地,毒日头抖着威风,在空中火球般燃烧,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热流,麦秸被烤得热热的,好像要燃起来。地上的暑气呼呼升腾,翻滚着热浪,胼手胝足,像闷在蒸笼里,汗水滴落在土地上。麦客大多背有点驼,但身手敏捷,动作利索。“老把式”有一套优美、简便、声力的割麦方式:左腿前伸,右手握镰,左手抓麦,嚓嚓嚓,三刀子下去就是一抱,两抱成一捆。前后两人搭档,在前面的快割,拧好腰扎子,只放一把割好的麦;在后面的再加上一把麦,负责扎捆子。多少年来,麦客这样的割麦标准被顾主打量着,审视着,评判着。
有一首名为《割麦谣》的“花儿”这样描绘麦客们的身姿:
提把割,
高把放,
捆下麦子扇子样,
垛下垛子馒头样。
麦客割麦,拱着腰,镰刀飞快地挥舞着,单调而悦耳。累了,蹲在树阴下坐一坐,用草帽扇一扇凉,喝茶闲侃,卷一两根旱烟,过过瘾。有的就地一躺,打起响亮的鼾声来。有时他们直起身子,向远处望一望,用舌头舔一舔嘴唇,尽情唱起“洋燕麦”,顿时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荡然无存。
“洋燕麦”,是麦客们自编自唱形成的一种山歌。既不像“花儿”,也不像秦腔,是陇东味的,字字声声包含着悲凉忧伤,麦客们喜欢唱,“洋燕麦”成了麦客大苦大悲中的“大乐”。麦客们割累了唱,走乏了唱,星夜兼程“赶场”时唱,忙了唱着提精神,闲了唱着打发寂寞。
麦客说“洋燕麦”是古时秦始皇修长城遗传下来的。那会儿苦哇。几个世纪来,麦客走关中,背着背篓,翻过关山,忙碌在山头沟溪,凄凉悲怆的歌声划破寂静的夜晚,忧伤而孤独地响彻在关中的大地上。
麦客丈量麦地一般都比较准。麦子割完了,麦客用脚丈量着麦地,背起双手,先步步长度,再步步宽度,然后嘴里不停地说计算起来。“差不多”,和“掌柜的”反复核实,指指画画。“掌柜的”合适着呢,我们都是些下苦人,屋里穷得很,你老人家就多给几个元。接钱时两手在衣服上使劲擦一擦,若“掌柜的”多给了几个钱,满脸笑容,忙说“掌柜的”你是好人,多谢了。数钱时一边眼睛里闪烁着辛酸和幸福的诗意。
这家干完了,拿上工钱,再佝偻着身子迈着大步走向另一家。衣衫成了黑色,步履沉重、迟缓,身子晃晃悠悠,麻鞋聚集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埂上。暮色降临,这双鞋底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
麦客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而劳苦。
四
这些为了混口饭吃的农民,写下了中国农民史上悲怆的一页。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给了那么多无告的陌生,那么多绝望的艰辛,但他们却无意怨恨它,反而用温热的双手抚摸着它。赶场,习惯了,说是不去不去,陕西的麦子一黄就坐不住了,只希望能多割些天多割几亩麦。
听家乡老人讲,清代陕甘回民起义,陕西地方官曾在关山上设卡,禁止麦客进入陕西,但效果不好。解放前陕西有专门的麦客集市,关中农民雇请麦客割麦往往由村子出面,集体雇请。到了土改时期,要“割尾巴”,雇麦客的人被当成地主批斗。麦子种植面积大,人手紧,总不能眼看着让麦子在地里不割吧。因此,雇用麦客算不算“剥削”,在当地官员和群众中引起过广泛的争论。地方党委曾专门作出规定:雇用麦客不算“剥削”,“因为算与不算并不影响本户的阶级成分,同时在本地区,请麦客子是普遍的现象。”(宝鸡地委政策研究室《土改简报》第四期,一九五〇年)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业合作社的时候,大队、公社不允许农民到陕西割麦,如果没有经过允许,回来要罚款,每天上交两元,还要扣工分。有的农民为了混个肚儿圆,说我的姑姑、姐姐、妹妹跑到陕西,有病了,家里有急事,反正就是乱说几个理由,死缠硬磨让大队、公社开个证明。有的不准假,连夜跑了,到陕西去割麦。那时候,麦客走关中都是步行的,他们身背马架,打着防蛇咬的绑腿,偷偷翻过重重山岭去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