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武林每天起得很早,挪动着那蹒跚的双脚,气喘吁吁地向玉门东岗坡走去,喜欢到山山洼洼沟沟坎坎里转转,就像一个农夫,看看自己的庄稼。他对修井的作业队伍有点不满,拖拖拉拉,总要在地上落下一些原油,看着有点可惜。收起来多好呢,他找了一把铁锹,自己动手筑起收油池,然后一勺勺地舀,一锹一锹地铲。几年里,他收落地油九千多吨。
石破天惊,学者、作家、记者纷纷赶来,谁都想得到一个爆炸新闻,展示自己的文采。马武林想不通,愣了半刻,笑答:“你们先看看,昨天下了大雪,一会化了大水会冲垮我的池子,我先看看。”说着走了,背起小铁桶往油池上加土。末了,他指着手背上的一块疤说:“我这手就是在旧社会叫狗咬的。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吃饱肚子忘了本。我爷爷是抽大烟死的,过去旧社会谁管你?共产党把我救出火坑我能忘了?有人问我,六十多岁了,退休了还干?是我爱钱么?不是!我退了休,工资二百多块,孩子都有工作,钱够我花了。我是看那油漂在水面上风吹日晒跑了心疼。人老了,不能有大的贡献,斤上不添两上添嘛!”
嚼烂千重苦难,吐出万里芳馨。
精致的管理靠细致的落实。作为玉门人精神的慰藉,马武林精神旋起一股风。
玉门人的这种自省,不是一种走向斤斤计较的生命里程,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找回一个失落的自我,唤起人们一种向上的欲望。
石油事业本想靠着自身特殊的这种精神带领人们设法摆脱这个怪圈的,结果自身也陷入这个怪圈之中。对于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而言,自己受苦受难不算什么,他在接受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接受了苦难。
一种封闭环境里的触动,一种经过夸张的精神激情,一种经过熟思远虑的设计,毕竟无法掩盖自然规律。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看到了一切,眼眶涌泪,半是感动半是同情。他们得出这样一个共同的命题:感人艰苦,惊人浪费。直到今天,人们的心理很复杂,既有荣耀感又有失落感。因为,人类不衰的创造力和思想力已经把过去误置的热情转向更真实的存在。
也许,这是当时玉门人的一大精神财富。
五
玉门是一个典型的银灰色的城市,南依祁连山,北临戈壁滩,东望嘉峪关,西通敦煌。对于一个自足的中国而言,玉门则偏踞一隅,不足为道。但作为中国第一个荒滩戈壁上崛起的矿业城市而言,它却俯瞰广远,影响深远,气势不凡,历朝历代的统治者试图开拓玉门这块宝地。
晋朝人张华在他的《博物志》称:“酒泉延寿县南山,名火泉,火出如炬。”延寿县即今玉门市地区;南山,即祁连山;酒泉,有天然气苗露头。
唐朝李吉甫《元和郡县志》记载:玉门县“石脂水在县东南一百八十里,泉有苔,如肥肉,燃之极旺。水上有黑脂,人以草取用,涂鸱夷酒襄及膏车。周武帝宣政中,突厥围酒泉,取此脂燃火,焚其攻具,得水愈明,酒泉赖以救济。”这里记载了玉门石油不但用于生活和生产,而且还用于战争。用玉门产的石油作为火攻的武器,打退突厥人对酒泉的围攻,这是南北朝时北周的事情。这比阿拉伯人在公元七世纪用舰队包围进攻拜占廷的都城君士坦丁堡时,拜占廷人将石油洒在江面上,点火,火焰迅速蔓延,把阿拉伯人的舰队全部烧毁了的战例还要早一百年左右。
一九〇五年比利时人林辅臣调查玉门油矿,并取走油样到上海化验,认为油质很好。于是,雄心勃勃地向政府报送了一份报告书,申述开发玉门石油的重要性。次年,此公死于购置机器的途中。他的儿子比利时参赞阿德来接办,开发油矿的事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一九〇七年,心烦意乱的光绪帝提笔只批了“知道了”三个字。筹集开办玉门油矿的资金,挪作他用,去开采铜矿、金矿和购买黄河渡船去了。开发玉门油矿一事,就这样流产了。
此后,官方、学者、民间曾两次计划开发玉门油矿,但都不太体面的流产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日寇铁蹄践踏中华大地,沿海港口失陷,举国一片油荒,抗日前线喊出了“一滴汽油一滴血”的口号。因此,各种汽油的代用品相继出现。用天然气发动轮船,用木炭发动公共汽车,用酒精作为汽车的燃料,用植物油提炼石油产品的重庆动力油料厂在稀稀疏疏的鞭炮声中开张了……残破的中国越来越缺油,结果,玉门以极快的速度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闹腾。
昔日“掘坑取油”的淘金者大吃一惊。专家、学者、诗人、邮局、影剧院、银行、医院相继现世。石油河畔机声隆隆,炮声不断,西装革履与长袍马褂者接踵而至,四方土语与欧美语言斑驳陆离,迎来送往,以最快的速度炼制石油,运往前线,支援抗日。这里是一个新兴的社会,传递着一份景仰和感慨,一份心灵的温煦和沟通,一种现实和未来的呼唤。
面对这样一个地方,你可以说它是近代中华民族骄傲的胜地,是近代中国抗击外敌的输血库。一九四三年,日军强渡风陵渡,企图打开入侵大西北的大门,多亏玉门生产出的汽油,及时将苏联大炮从新疆赶运前线,阻挡了日军的进攻。一九四四年,陈纳德将军率领美国空军飞虎队,加足玉门产的汽油,从成都基地起飞,轰炸东京和已被日军占领的唐山开滦煤矿、林西发电厂。在解放战争的最后岁月里,年产已达十二万吨、占当时全国原油产量95%以上的玉门油矿,对新中国版图完整免遭践踏的重要性是何等重要。
就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一种与当时整个中国相融合的生态环境和心理习惯渐渐形成了。上世纪三十年代,许多新型的冒险家、地质家纷至沓来,有石油的玉门成了他们的用武之地。更为重要的是,对于这种把自己的青春年华、理想抱负抛洒的志士仁人,他们都有一段刻骨铭心、感人肺腑的情结留在了玉门,玉门成了他们怀念的载体。这种怀念是生命真谛的寻觅,是思想成熟的参照和借鉴。因此,这座城市洋溢着极大的民族脊梁和爱国气节。
后来,一场场来自全国性的石油会战改变了玉门的历史,玉门变得安静多了。走了一批批玉门人,调走了一批批精良的设备,留下了少数废弃的设备。他们被要求与其他油田齐步走,并对其他油田炼油厂担负起大学校、大试验田、大研究所和出经验、出人才、出技术、出产品历史责任。玉门山山川川转过脸来,平一平心旌,开始做温顺的大儿子。玉门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闹腾,因为石油工业的摇篮变得寂静冷清。为了赢得生存,大批玉门人在寂寞的大西北摆开了找油的新战场,为了防范历次的蒙骗,大批玉门人提心吊胆。越是跨行业、跨地区、跨所有制、跨国经营的格局展现人们面前时,正是所有玉门人灵魂撕裂的大不安,从而导致了路途遥远分而治之的念头,闪电般战栗于玉门的夜空;越是重整旗鼓、苦干一番的时辰,正是玉门人普遍地有了深入骨髓的切肤之痛,一个疲倦了的身影又站立起来,脚步沉沉地走向荒漠戈壁,走到一个生存命运的圈闭前,披上了满肩的风尘。
牢骚、沮丧、麻木、灵魂大不安和切肤之痛,进一步击碎了那个传统心理框架。
六
玉门是座山城,油田机关地处海拔二千三百四十五米,比山下的河西走廊高出一千五百米,每走二十米平均升高一米,市内若有人骑自行车,定会招来好奇的目光。
“冰箱”,是人们对玉门的称谓。这里是典型的高寒亚干湿气候,气候干燥寒冷,年平均气温五度,四季不甚分明,按气候标准来划分,春季六十一天,冬季二百四十五天,一年中有七个月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夏季仅几天,“玉门飘雪六月天”是常有的事。高寒的气候塑造了耐高寒的体魄,锻造了玉门人与命运抗争的性格。正像修筑金字塔使埃及形成了国家,商品交换使威尼斯成为城邦,兴修水利在中原建立了专制主义的政权一样,和风沙戈壁既斗争又依存使玉门人结成了最初的组合。
孟德斯鸠说,寒冷的空气把人们身体外部纤维的末端紧缩起来,增加了纤维末端的弹力,并有利于血液回归心脏;寒冷的空气还会缩短这些纤维的长度,因而更增加它们的力量。透过玉门人的气质和性格特点,我们或许能看到一些属于行业性的深层文化心理结构。
从事长久、艰苦、宏伟、勇敢活动,玉门人最为称职。全国各油田、各炼油厂搞会战高强度的体力活,一般玉门人最为妥当。这在全国各地都是基本常识。
到了今天,玉门人接到手的费脑力的事情并不多,因为它还承袭过去的技能。机遇与他们总无缘。
若来了朋友,玉门人大摆酒席,琳琅满目,举杯豪饮。细致、周到、热情,喜欢连续几天伴陪外地朋友以示自己对友情的忠诚。喜欢彻夜畅谈,记忆旧事,谈着谈着,喜欢讨论别人的事情,“管闲事”是他们难得的奢侈。
玉门人的干练和直爽,构成了一种群体性的默契,在这座城市里处处闪烁和延伸。玉门可能是全国数得着的在市内没有公共汽车的城市,一色的面包中巴车。若你要到市内的某个地方去,站在路旁一招手,或边看边向前移动身体,车就会旋风般戛然而至。与全国其他城市一样,车内车外悬挂着接一次乘客,献一份爱心的招牌。不管远近,乘客递上五角,尽管坐好。若你要票据,乘务员慢慢地从衣袋里掏出来,“要几张?”乘客若一看没有座位,“咋没座位,不坐了。”扭头向后面望去。
但是,在这座城市,你可以处处见闻到石油的话语。一见面,“最近你们那儿的井怎么样?”“还是那样。”油田每年都要搞上产注水夺油会战,一滴滴、一吨吨都要计算起来。玉门人已经把他们的模式发展为一种生存的方式,一种制胜的法宝,一种生命的养料,沉醉其中且尽兴玩味。这是玉门的城市效应,玉门的资源使然。
一个人口出入活跃的城市是充满活力的城市。商贸是城市的源泉和动力,信息是城市的先导和媒介,交通是城市的依托和保证。人口本身不多的玉门,平均每天流动人数只有一百多人。缺乏大股的人流,就缺乏信息、技术和资金的流动,意味着思想观念更新缓慢,城市发展受限。
玉门是低速运转的机器,玉门人是操作机器的工人,他们被迫时时追赶新时代潮流,赶制出适应时代的时髦产品。玉门缺乏培植现代生活意识的土壤,一切在霓虹灯的闪闪烁烁中即闪即灭。
缺乏现代的根性,缺乏做高贵的气质和涵养。传统的精神空间和现实的生活空间,制约了思维和行动。
玉门人就这样活着,玉门人活得并不开心,活得沉重,活得悲哀。
早期的玉门人是一个复杂的构成群体。在狂潮的年代中,玉门成了破产农民的庇护所,成了生命的掩护体。玉门油矿开发初期,持权者运用惯用的手法,抓大批壮丁、农夫进矿做工,搜罗逃荒农民或大规模招工,成为最早的玉门人。因此,真正地道的玉门人是中国的农民,而玉门市内是不长农作物的。
家属工,玉门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她们忍受着饥肠辘辘,将收获的粮豆、蔬菜送给男人们,她们挥锹流汗开拓农庄,清理臭污的下水道和掏粪便,扮演了别人不愿干的角色,成为油田新的经济劳动力。她们生产了财富,也生产了一代又一代玉门人。但她们往往生活在下层,活得不怎么滋润,活得不易,始终笑不起来。她们往往产生一种淡淡的惶恐和自卑,失去了向大市民转变的机遇。
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玉门人手头有了一些多余的钱。一次,几位女职工到大城市游玩,累了,肚子有点饿,便相约到一豪华大酒店就餐。点了最好的菜,末了,张口就说:“老板,拿点手纸。”老板一愣,“我这里不是一号,只有餐巾纸。”“反正都一样。”周围一片哄笑。
不论过去还是今天,不管是哪个阶层,当个石油工人是玉门人对子女的第一企盼。这首先源于玉门人的爱油恋油意识,源于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的姿态。当个石油工人,在玉门人看来,这是子继父业。只要子女考不上大学,家庭的唯一选择是到油田工作。只要子女还未成年,家长也一直在思考着、唠叨着、打听着、奔跑着。总想着子女招工的事情。好女嫁石油郎,也一直是玉门市民婚姻选择的主流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