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玉门人长期处于一个动荡的城市里，渐渐地对文化有了一个更新更高的追求。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当时的玉门文工团异常活跃，他们的足迹遍及油田角角落落，出现了一批诸如薛柱国式的文艺家，排练了一批文艺精品。即使在“读书无用论”的氛围里，他们昼夜兼程，背起沉沉的书包上夜校、上电大、读函授，参加读书班，“沙龙”集会，互相切磋。毫无疑问，这种精神，常常会使涵养提高，思想锐敏，学识渊博，行动快捷，形成一种文化演进的逻辑思维。
文化是民族精神的灵魂。尤其能体现文化演进的，是那张更名于一九五二年的《石油工人报》，它的前身是创刊于一九四二年的《塞上日报》，到后来曾两次更名，始终支撑着玉门人的求知精神。今天，玉门石油人中有很大部分是把读《石油工人报》当作生命和家园的皈依感，当作了解世界、插亮眼睛的窗口，连玉门市的非石油职工也爱不释手。它开辟了一道颇为奇特的文化风景线，转录了玉门人从物质到精神超负荷运转的全过程。
七
玉门，一个因油而生的城市，现在又要因油而痛。
石油人过去艰苦朴素的作风导致了将玉门市建在了海拔二千四百三十米的山坡上，也正是由于这种过度的提倡使得我国许多石油城市大都建设在环境恶劣的地方，远离自然条件、环境优美的地方，而现在进行了搬迁。正如青海石油局从青海的花土沟搬迁到了甘肃的敦煌，正如长庆石油局从甘肃的庆阳搬迁到了陕西的西安市。这些都是历史犯下的错误，留存在中国石油发展史上的印记。
玉门市由于建在山坡上，市里的街道形成了奇特的坡道，街道从南向北一直是下坡，所以没有自行车。自行车比汽车跑得快，垃圾斗当街摆，姑娘比小伙坏。由此，衍生的玉门“三大怪”一直成为人们的谈资。
沿石油河漫步，可以看到四周盛开的山花，装饰着这条蜿蜒的小河，河的对岸可以依稀看到当年石油人居住的窑洞，尽管已经残破废弃，但依旧可以感受到当年的石油人是如何在这片戈壁滩，在起伏的祁连山山峦沟壑里转战开采石油的。
当年的石油河，流水潺潺，祁连山上融化的雪水汇集于此，蜿蜒流淌，尽管河水并不是很深，但河水清澈，碧绿沁凉，像一条美丽的彩带养育着玉门人民。河岸边有被水冲刷成各种形态的石头，岸边开着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小花，点缀着这条石油人的母亲河。
老君庙因此成为中国石油人的朝圣地，这个巨大的河谷就是中国石油发展的横断面。
高高耸峙的山崖底部，密集地分布着一个个黑黑的洞穴，那就是石油工人最早居住的地方，父母住在洞穴，他们的子女自然也在洞里出生、成长。沿着这些洞穴向上，是整个中国石油发展的路径。
正当举国上下咄咄逼人的企业文化、大庆精神等在各自的经济方面军中击鼓鸣金时，我们还时常听到这样的文化描述，很多宣传部门、职工群众喜欢说玉门是“老区”，“老区”似乎成了几十年一成不变的品牌标志。玉门风格描述的单一属性，必然导致玉门石油文化心态的狭隘封闭，是对包涵有博大玉门风格的切割；而且“老区意识”的长期弥散，于有意无意之间包含了对自身困境的宽容，仰使他人扶危济困时心安理得，在永不愿意落下的一面“老区”的光荣旗帜下，很有可能是对玉门精神的静悄悄地消解。而且，由别人嘴里喊出来的“老区”，也不一定真正意味着尊重。
有趣的是，玉门风格的承受者是一个构成极为复杂的群体。他们是一群极为特殊的群体，玉门是一个培训站，吸纳着和遣送着来来去去的匆匆过客。有的人，入住玉门不久便能皈依这种风格。相反，有的人居住很久还格格不入。
玉门这座年轻的城市，带有特定的文化内涵，有一种特殊的精神品质，能对居留在其怀抱里的人、一度居留以至于曾过往的人们，施以无形影响，让人时时怀念着，追想、体味着无形之中给予人们的那份吸引、感动和情调。他们仿佛在玉门接受过一种圣洁的洗礼，任何时候讲述起那段经历，都会神采飞扬，动情神往，心潮激荡。居住在边远地区和并不边远地方的人们，以去玉门而自豪，玉门的居民或暂住三年五载的人们，以离开而去他乡定居感到莫大的遗憾，它使不同文化境遇的怀有不同文化理想的人们，从它那里得到了性质不同的满足。
今天，那些无以复加的誉词沉淀在历史中，玉门的魅力像醇香的美酒，只有爱它、亲近它的人才能具体真切感受那滋味。玉门，在中国人心中，它是昨天，是今天，更是明天，玉门是一座永远的城。
事实上，玉门远不是理想的技能培训中心。一部扭曲的历史塑造了他们，也限制了他们，一种精神的力量激发了他们，也束缚了他们，一个资源维护了他们，也困扰了他们。他们在全国显得非常奇特。他们爱油田，爱岗位，情愿困守弹丸之地，不容易采取新的见解，不容易摘取新的信息，他们最不容易洒脱出去。
他们做过的，或能做的梦太多太多。载着满脑子的梦想，拖着踉跄的脚步，怀着悲伤的心情，穿着很脏的工衣。好像有无数声音在呼唤着他们，有无数机遇在招呼着他们，他们的闯劲也在发抖。于是，他们像是在独自苦吟一首朦胧诗。
他们也感觉到了自身的陋习，领悟到了自身的窘迫。他们一直生活在精神的影子里，这种情绪弥漫于每个玉门人的内心深处。
每天，玉门人还是在油井上转来转去，还是在崎岖的小路上奔忙着。晚上，回到家，还在认真品味着油井的贫乏。井打完了，效果不明显，玉门人叹息一声，端起酒杯猛喝两口，抚摸一下自己满是皱纹的脸庞。
贫乏的油井把人们束缚在土地上，把人们卷入无穷的依赖性里边。玉门人被细腻地雕刻在稠密的油井上，崎岖的小路上，颤抖的刹把上……苍白乏力的他们，还有相当部分人看不懂儿子小学三年级的作业。
八
玉门人的心态历程，在很大的成分上是几十年来超时空奉献和离散的遗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玉门人着实见了一番世面，风光了一阵子，但无可否认，那时的玉门人在整体上是行业的主宰。玉门人长期处于舵手、潮头、排头兵的地位，承担着创业的乐趣和风险。众多的玉门人在第一线拼搏着、怒骂着、大笑着、参谋着、担心着，反复品尝取得的乐趣和风险，他们成功了，后来也都离开了玉门。但令人不解的是，即便他们在玉门成功了，后来往往自然而然销声匿迹了。这种整体角色，即使玉门人目光远大，雄才大略，很能适应艰苦环境，事业宏大，但往往品尝不到艰苦换来的欢乐，享受不了天伦之乐。玉门人的眼界目及之远较近，闯劲往往超过心理承受能力，适应力往往超过常人。有开创气吞山河的魅力，却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本领。上一代玉门人浸透了下一代玉门人的心灵。
因此，玉门人总思谋着在前进。生存是玉门压倒一切的主题。他们来不及沉思，现实不允许他们沉思。谁也无法也无权阻挡他们匆匆的步履，但步履沉重，气喘吁吁。
敢为天下先的开拓精神和壮士断腕的非凡胆识，玉门人建树了不朽功勋，筑起了一座座丰碑，犹如一堵夯得结实的土墙，使他们难以脱离传统，靠近现实。
有人说，玉门是人类历史文化遗产，面临着资源开发造成生存条件恶化的环境，引起人们沉思。公刘是《〈诗经〉大雅》中描述最精彩的上古时代的民族英雄，在面对资源枯竭、生存空间狭小、生态环境恶化的情况下，为繁荣，为生存，他不辞千辛万苦，带领部落大规模迁移。此时的玉门人却梦想当拆除最后一座井架时，不是迁徙，而是变卖油水管线。
因此，玉门人失却了浪漫的根基，吃苦也就成了手上的一种私人的标识。文化技术程度高的，有点能耐的，挑挑点点，诸多鸡零狗碎的毛病日渐增多；文化程度低的，只好靠酒精来浸泡自己的躯体，麻木不仁；有些也就难免对三陪酒吧频频光临，不难窥见农人和市侩的鬼影，成为茶余饭后供人消遣的话题。玉门人的日子过得很不顺心。玉门人是异化的一族，而且是异化程度最不成熟的一族，玉门人营造精神世界的同时，也封锁了自身，缩小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把自己逼入了生存绝境。无情的现实一直折磨着他们。有人选择了阿Q式独有的精神胜利法闻名。阿Q过去没有阔起来，现在、将来也不会阔起来，唯独心里很阔。因此，他们缺少生命和家园感，也就缺少喜剧性的体验。他们偏爱艰苦奉献，但也仅止于奉献而达不到真正的享受，因为他们不具备享受的机敏和涵养，因为这块土地没有产生贵族的风水和风度。
即便是受到厌弃的那份自傲，也只是玉门人对于自己心态的盲目守卫，他们始终觉得有一种光荣的传统在维护着自身体系，而且凭之有据。
总而言之，玉门人失却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根基。他们曾经寄希望搬迁到山下，然而历次不随人意。曾经“坐镇长庆，指挥玉门”的设想落空；两上吐鲁番，勒紧裤带参加吐哈石油会战，短暂几年又与吐哈油田“分家”单过。于是，这个城市布满了油尽城衰的阴云，就像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失去了迷人的风采。
阖家团圆梦难圆，寻找大场面发展替代产业梦难圆。年轻的玉门人大都有一番雄心壮志，无奈时间匆匆如流水，岁月磨平了个性的棱角，削平初生的志气，转眼间白发伴青丝，玉门人抚摸着儿孙的头，叹息一声，偶尔大哭一场，继续做着蹉跎岁月的梦。
是历史的必然，抑或是历史的偶然。保守、不思进取、排外、思想狭隘，像个圈闭，使得理解关注的人们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而，胸襟中贮满了沧桑、艰辛，被人拨弄的玉门人倒是有点固执，牢骚满腹，并不是对历史和生命自身的俯视和颖悟。
对于历史久远与现实深处的真谛，或者某个玄机，洞察得愈是深入，便愈是需要足够开阔的空间和足够距离的时间。因此，玉门人需具备更健康、更长远、更现实的胸襟和行动。依凭点是戈壁、大漠、市场和未来；关键点是启动大脑，活络神经。这种心态历程的体现，在中国有限的那片荒漠戈壁却没有出现过。
因此，我常想，沮丧被自豪代替，压抑被爽朗代替，失望被希望代替。如果永远只是一个营造浓烈精神世界的阵地，永远只是一个光荣传统的守护者，那么，在未来的世界版图上，在未来人类活动的热闹场所，这个城市将萧条并走向衰落。历史，从来不给“巴库第二”以地位，而只能给休斯敦以希望。
希望寄托给新一代玉门人。关键在于重塑新的玉门人。因为，他们比他们的父辈知识层次增高、眼界拓宽，是现代中国营养了他们良好的心态，是摇篮里跳出来的强者。
附记
这篇匆匆写于一九九八年的文章，曾经在朋友中引起了很大反响。的确，玉门这篇文章是不好写的。玉门是我国现代石油工业的摇篮，也是全国七个因油立市的城市之一，这里是诞生中国第一口油井的地方，这里是诞生中国第一个油田的地方，这里是诞生中国第一个石化基地的地方，这里是孕育大庆、胜利、克拉玛依油田的地方，这里是养育和繁衍中国现代工业的地方，它长久默默地激荡着整个民族的光荣与梦想。而光荣与梦想对它本身却没有过多的青睐，一九九八年，玉门油田年产量下降至建国以来最低点——三十八万吨，资源枯竭的日子终于来了。
石油人急了，玉门市急了。石油人因油汇聚而来，市政府因油而建市兴业。油田假若停产，整座城市都面临着“断粮”、“搬家”的困境。石油是不可再生的一次性能源，开采枯竭之时，这种单一的资源型城市必须面对的严峻现实。
一九九八年，玉门市政府决定迁回玉门镇，二〇〇三年四月得到国务院正式批复。二〇〇一年，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批准玉门油田办公及生活基地一并迁至酒泉。就这样，玉门油地两家走的刚好是一东一西两个方向。
可是，就在玉门石油人作出搬迁生活基地决定的第二年，《人民日报》刊登一条消息：玉门青西发现储量一亿吨的大油田。既然又找到了油田，为什么还要搬家？媒体记者、学者纷纷撰写文章，二〇〇五年二月二十五日，《南方周末》发表了《甘肃玉门迁城之困》。在这篇文章中指出，玉门是个因油而生的城市，现在又要因油而痛。但现在，它是一块弃地。于是，玉门走上了它的衰落与末路，就像一名功勋卓著的战将，只是英雄迟暮。
现在，你到玉门，或者碰到熟悉的玉门石油人，他们都会骄傲地告诉你：现在的玉门油田，有两件大事，就是“一上一下”。“一上”，就是原油上产。勘探的含义，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它特殊的冒险性、强烈的创造性和挑战性。在玉门建矿七十周年的时候，玉门油田原油产量重上一百万吨。这“一下”，就是基地“下山”。二〇〇五年九月，玉门油田举行隆重的迁移仪式，大批职工开始向酒泉搬迁，玉门石油人几十年的“下山”夙愿终于实现。
是无数的艰苦奋斗，铸就了强悍的历史承传。“一上一下”，这两个优美的动词，是一种用宝贵的青春、奔腾的热血、不懈的追求换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