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工作的最大困难是确定草药名称。杜环对本国方剂并不十分了解,所幸朱尔吉斯院长是一流的医生,很快找到华夏药学的门径,能够依据原作者的思想,纠正杜环的翻译错误。《千金备急要方》介绍青羊肝可治目疾,老头子尚觉得合理,而胎盘可治肺病,便让他感到神乎其神了。哈里发阿蒲罗拔已病入膏肓,去日无多,仍时常垂问两人的进展,给他们添派人手,下令各港浦收集中国草药。只可惜,整部著作刚译完第一卷,京城便遭雷击而起火,黑衣大食的首位君主受到惊吓,竟一命呜呼。继任的哈里发曼苏尔全力拉拢呼罗珊总督,以抗击率大军赶来夺权的王叔阿卜杜拉,因此他根本顾不上宫廷御医和唐朝人杜环。据说,并波悉林与王叔决战前夕,从呼罗珊到叙利亚,太阳嗡嗡作响,随处可听见空中传来两军厮杀的吼叫,在库法甚至能亲睹闪亮的弧形刀锋。鏖兵之际,王宫内冷冷清清,乐师齐尔亚巴弃哈里发而去,投奔王叔阿卜杜拉,曼苏尔独自在空旷的殿堂中踱步沉思。朱尔吉斯博士和杜环对成王败寇的战争不感兴趣。两人躲在工作室里,几乎与世隔绝,终日醉心于翻译医学经典。他们用范鹄赠送的银盘盛食物,用八棱银杯盛葡萄酒。寂寥的光阴偶尔会激发老头子断断续续的回忆,使之想起英年早逝的昔日同窗,他们要么是税务官的家奴,要么是牧民的小儿子,大多在各式各样的疾疫的无情猛击下死亡了,犹如士兵战殁于疆场。朱尔吉斯没意识到,时光的层层轻纱美化了他与同学之间的关系,而真实情况是,当年他们整天争吵,谁也不服气,谁也不让步。唯有跟灵物主义者打笔仗时,医学院才团结一致。朱尔吉斯认为同窗对他满含妒忌,希望他们统统死掉。他至今受到负罪感的折磨,不得不背负良心谴责的十字架。因此,接任御医一职之际,他暗暗发誓,绝不兼做哈里发的刽子手,去谋害大食君主的眼中钉、肉中刺。某个夜晚,长时间埋首卷帙后,宫廷御医从烛影摇曳的书案上抬起头,仿佛刚从一个极遥远的地方归来。他望着杜环,目光疲惫而惊恐。
“我们人类是多么无知,”衰老、虔恭的景教徒朱尔吉斯嗫嚅道,“所以只好不断寻找自欺欺人的安慰!”
“伊本·穆格法大师跟您看法不同,”宫廷御医的中国助手说,“他认为,我们已经了解的东西,比我们尚不了解的东西更重要。”
朱尔吉斯院长沉默良久,叹气说:
“也许他是对的,但上帝才知道!”
十一月间,王叔阿卜杜拉兵败奈绥宾,被哈里发曼苏尔幽禁于旧京哈什米叶,七年后蹊跷横死。老头子因新居坍陷而丧命。传闻房屋故意建在一片盐碱地上,乔迁之夜,曼苏尔命人放水浸淹墙脚,倒塌的梁柱砸扁了这位一世枭雄。唯有一件事情能给他悲凉的晚景增添快慰,那就是仇敌并波悉林比他死得更早,死得更惨。当初,呼罗珊总督大胜凯旋,刚喝完庆功酒,战利品还没分配,便收到哈里发曼苏尔的密旨,得知君王想让他去西边担任叙利亚兼埃及总督。信函以协商的口吻写成。但老奸巨猾的并波悉林岂会吞钩?更何况他清楚叙利亚人多么憎恨呼罗珊人。他答复哈里发:愿接受叙利亚兼埃及总督之职,但也不放弃东部行省。曼苏尔邀他前往泰息封城详议大计。于是,并波悉林率领他朝圣时组建的庞大卫队,浩浩荡荡开赴帝京,满以为万事无虞。哈里发曼苏尔手中确无重兵,只请来了南方北方诸部落的酋长参与会谈,这帮人离心离德,各怀鬼胎,为牢牢抓住自己的利益而机关算尽。他们根本搞不清君主的真实意图,不愿给予他实际支持,一个个只想坐山观虎斗。所以呼罗珊总督派出的几批探子没嗅到半点阴谋的气息,况且他本人也不信,那些酋长凑到一起能成事。大军在王都郊外安营扎寨,并波悉林仅率一支小分队入城。这时曼苏尔突然召集各部落的酋长,命他们统领所属兵马,听从号令,同去擒杀逆贼。他拔出宝剑说:“你们要么追随哈里发而生,要么首鼠两端而死。”众酋长毫无防备,惶骇至极,纷纷跪下亲吻君主的靴子以示效忠。原先倒向并波悉林的人根本没时间跑去告密。他们恍然大悟:哈里发曼苏尔不仅是一个借东打西的高手,还是一个杰出的阴谋实施者。他事前不透露任何风声,事后则狠狠惩罚骑墙派和临阵退缩之徒。受迫的酋长们揣着种种惧惮,来不及犹豫思量,争先杀入呼罗珊总督的驿馆,解除了他的武装,砍掉了他的脑袋。城外上万驻军群龙无首,不战自溃。终于,哈里发曼苏尔眉舒目展,长出一口气说:
“艾布·穆斯林一死,世上再无更强悍之人,从今往后,我才是真真正正的哈里发!”
往后几年,这位号称“常胜者”的大食君主接连平定多次叛乱。他宽恕敌人,却把叛徒统统吊死,脖子上还挂着装酬金的钱袋。并波悉林的党羽、信奉祆教的呼罗珊大将伞巴德,最先起兵造反,城内许多呼罗珊人风从响应,他们冲进哈里发寝宫,迫使曼苏尔不得不从小门徒步逃走。仅隔半年,南方大酋长阿卜杜拉·本·哈桑为篡夺君权而举事。他首先占领圣城麦加,并于同年斋月的第一天攻入巴士拉,将城垣涂成白色。以萨懿德法官为首的贵族随之把自家的院墙刷得通白。阿卜杜拉·本·哈桑不久又去攻打王都附近的库法。史料记载,当时京城泰息封守备空虚,只有两千余名禁军保卫,王朝的精锐均在边疆驻守。其中,储君麦赫迪统领三万军队集结于里海南岸的赖伊,防范北方可萨人的大举入寇。传说他们是突厥阿史那氏的后裔,诸王公二十年前从萨满教改奉犹太教,学跳诫命舞,聆听安息日天使传遍穹玄的击翅声。其臣民多为穆斯林或基督徒,他们相信耶稣的缠腰带其实是一道闪电。据近代一本神秘的辞典记述,三大宗教的学者修士曾在可汗的宴会上论战。同时,来自拜占庭、阿拉伯、热那亚的商人以及犹太商人成群逐队地拥入可萨突厥的城市,收购北方皮毛。可萨女人至今诅咒亚历山大,因为他奴役过她们。然而那本辞典居然只是一部精心炮制的长篇小说。另一方面,四万也门士卒奔赴摩邻国,旨在防范大规模造反。而历史的玄妙在于,唐人杜环也被编入这支远征军,他帝国西境的征讨之旅,注定会引起后世学者尤其是范湖湖的特别留意。
杜家七郎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到达北非的中国人,与朱尔吉斯博士不无关系。他认为年轻人双手灵巧,很适合做一名外科医生。老头子不动声色,实际上总在教他处理伤口,传授他肱骨复位术、胬肉割除术、静脉曲张烧灼术、穿骨术和膀胱剖开取石术。老御医还利用一次机会,指导杜七实施了包皮环切术。反正罗马人的后裔欲将技艺倾囊相授。杜环因此写道:
其大秦,善医眼及痢,或未病先见,或开脑出虫……
朱尔吉斯告诫年轻人,纵有天赋,也万万不可当一名药剂师。在贺拉斯笔下,他们与叙利亚笛手、乞丐、女哑剧演员、马戏团小丑等无足轻重的人物同属卑贱阶层,正是他们的斑斑劣迹,使医生这一职业变为蹩脚讽刺诗人的靶子。朱尔吉斯博士建议杜环先到各地走一走: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老头子说,“盖伦在佩尔加姆求学,在科林斯听过解剖学者努米西亚诺斯的课,在士麦那听过教条主义者、希波克拉底著作的注释者佩洛普斯的课,尤其在亚历山大听过希拉克雷诺斯的课……”
杜家七郎无意从医,也记不住那么多难读的古代名字,然而,游历大食国各省是他长久以来的热切愿望,更是他向广陵商人范鹄许下的诺言。年轻人原想照顾老御医直至他离世,但最终没能抵抗住远方殊域的引诱。他果断接受朱尔吉斯的推荐,收拾行装,入伍变成哈立德·本·欧斯曼将军的一名随员。临行时,老头子对杜七说:“记住,医生从世人的死亡中学习。面对任何垂危者,即使是敌人,也应当去救治他。”
远征军首先在大马士革集结。此处曾为诺亚的住所,黎巴嫩山是诺亚方舟的出发地。那儿的气候使人思维迟钝,居民肤色纯净,巴拉达河沿岸的蔓菁根系粗壮。城内遍栽扁桃树和千年枣,城外是大片大片的甘蔗田,果园环绕,牧场肥沃。旅行者将大马士革称为所有城市中的新娘。他们提醒世人,该城的清晨和傍晚均不容错失。这里万恩汇集,是众先知的故乡,生活着最高贵的造物、最严肃的圣徒,其山脉给最笃诚的隐修士保留遁身远俗之所。杜环所属部队驻扎于杰伦清真寺。它原是基督徒的教堂,更久以前是一爿供奉木星的多神教寺院,塔尖上立着蒙昧时期的偶像。胜利者小心守卫这座呼吸着黄金的建筑,并未损坏十字架上那个肌肉发达的加利利人,而仅仅是将他移开。穆圣曾言:“世界崩坏后,人们将在此侍奉安拉四十载。”每逢大疫横行,全城的男女老幼皆拥向此地,彻夜祷告。基督徒、犹太人也捧着《新约》和《摩西五经》,携家带眷赶来参加。晨礼后,大小官员全光着脚,步行离开。众人哭求天主,看在《圣经》、先知们的情面上拯救城市。杜家七郎听说,叙利亚人将医生视为潜在的杀手。他在《经行记》中写道:
苫国在大食西界,周回数千里。造屋兼瓦,垒石为壁。米谷殊贱,有大川东流入亚俱罗,商客籴此粜彼,往来相继。人多魁梧,衣裳宽大,有似儒服。
杜七身处的古都正在兴建一座造纸场,更企图恢复昔日的光辉,延续它“天国京邑”的荣耀。城中许多建筑已矗立千载,并将矗立更久岁月。唐朝人随前锋营从大马士革出发,来到明亮炫目的耶路撒冷。城内为数不多的犹太人躲入学堂,整日思考该隐的命运,念诵经文,书写方形字母,梦见珈底什的词句。军队继而开赴苏伊士,再向西进抵福斯塔特城。朗朗晴空下,象征悲戚的黑色旌旗猎猎飘扬,它既是对牺牲者的哀悼,又是对敌人的诅咒。福斯塔特居民不喜欢哈里发的大军,却积极向士兵兜售商品。实际上,他们世代居住的市镇,正是从象皮病肆虐的拥塞军营发展而来的。该城位于辽阔的尼罗河三角洲的顶点,可免遭海浪侵袭,且便于深入富饶的内陆。阿拉伯人征服埃及后,把新行省的首府从亚历山大港迁至福斯塔特,又在北边修建了开罗。古代一位诗人说过:
埃及该拥有怎样的都市啊!它那被南风吹向北方的尼罗河,流淌着令人惊讶的命运。
大军来到福斯塔特时,恰逢当地居民集会。商铺张灯结彩,骆驼队驮着本城的法官、学者、军政首脑在街上游行。杜环看到,方兴未艾的城镇道路宽敞,有难以计数的市场和四季如春的公共花园。郊外阡陌纵横,十几个世纪以来埃及人修建的复杂的灌溉系统仍可发挥功效。这一切都预示着它们将取代古老的亚历山大港,变为新文明的火炉、新世界的交汇点,但福斯塔特和开罗仍需两百年才能戴上桂冠,那时无论是杜七郎、范三郎,还是深谋远虑的哈里发曼苏尔,无论是风姿冶丽的裴月奴,还是跌到河里随波逐流的尉迟璋,或是哈哈大笑的商人郑万乾、颈上挂着橄榄核的吕掌舵,又或是孤标傲世的老法官奈比哈·萨懿德、学富五车的翻译家伊本·穆格法,总之,无论是震古烁今的伟人,还是卑微的走卒贩夫,生活于公元八世纪的众人早已亡故,他们忍受了尸蛆和腐烂,历经洪水或盗墓贼的侵扰,最终难逃荒凉,变作一堆堆朽骨。然而,六百年后的历史学家伊本·赫勒敦深知,人类的财富清单上绝非只有生与死,文明更不是两者的简单重复,唐人杜环曾目睹的喧闹街景——不管是在开罗、福斯塔特,还是在亚历山大港——老学者肯定并不陌生,所以在同一堵城墙下的同一片繁盛集市中,他仿佛触碰到温热的永恒,悟到他凭全部智慧烙下的深远印记终究是不可磨灭的。这个伟大的人类之子满怀喜悦,信手写道:
我穿过城市的街巷,那里挤满了行人;我经过市场,那儿洋溢着生活的乐趣。
两个月前,范湖湖的良师益友耿老先生,因患贲门癌而住院化疗。史学博士受托为他处理尚未完成的《世界运河史》手稿。字迹潦草的文章和内容庞杂的资料汇编让年轻人发现,古代世界的各国大致总在同一时期兴修水利或疏通运河,仿佛传染病,类似鼠疫和天花。范湖湖以一篇读书笔记表达其感想:
“八世纪是个神奇的时代,人们一边打仗,一边燃起交流与贸易的巨大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