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风暴、万里冰封的神力筑成天堑,分隔大陆,那么它们正受到东来西往的货船商队的强烈冲击,行将崩解。对此唐人杜环的感受至为真切。福斯塔特城星罗棋布的市场上,产自中国的瓷器与绫罗绸缎随处可见,贩售舶来品的商店药铺生意兴隆,制陶作坊热火朝天。阿拉伯人和波斯人把东方的货物转售给罗马人和希腊人,让他们对货源地垂涎三尺,有些皇帝做梦都想征服它。城外的尼罗河——波斯人说,它从天堂的金殿流向尘世,而实际上它发源于月亮山的诸泉之中——通过历代修建的水渠,浇灌着福斯塔特的原野。从这里一直到拜尔盖,尽是大片精耕细作的农田。两岸家家户户屋门敞开,人们坚信下水洗浴可避免灾病,将河獭、河鳗及野鸭视为圣物。六月底,杜家七郎随前锋营向西开拔,进抵柏柏尔部族叛乱的地区。星旗电戟的军队杀入茫茫戈壁追赶敌骑,铁梳一般刮过利比亚的荒野。兀岩下横躺的干尸朝他们呈露龇牙咧嘴的诡怪笑容。遇上狂风怒吼的坏天气,卵石四处乱滚,互相碰出火花。遍布玄武岩的“黑石沙漠”里住着硕大无朋的魔神,它能颠倒昼夜,将一座城市变成一条黄花鱼。如运气欠佳,整支军队会被高数百尺、长几十里的移动沙丘瞬间湮没。此地有个无名种族,据说从不吃活物,族人睡觉从不做梦,天天咒骂太阳。身为军医,杜环赶着骆驼,跟着大伙一次次冲向敌阵,在滚滚烟尘中疾驰,向迎面而来的影子施放箭矢。穆斯林骑兵每人配两匹马,能在驰骋时更换坐骑,或在鞍鞯上玩倒立。训练有素的战马会根据特殊的哨音,叼起长矛递给主人。士兵们坚信安拉将助其夺取胜利,这位众天使的主宰隐身于队伍之中,所乘神骏的四蹄永不沾尘。当然阿拉伯人不仅仅依靠真主庇佑:巨型弩炮、破城槌和希腊火是他们的攻坚利器。西征军驻守的拜尔盖城,位于红色沙海的边缘,群山环抱,宛如一朵幽丽的石莲花。除了给战友拔除箭头,包扎伤口,实施各式惨不忍睹的手术,杜环还负责监督营房卫生,提防战友因渴得太久而狂饮胀死,跳入深井把自己淹死。他用明矾来澄清贮存在木槽里的宝贵淡水,用含硫的温泉治疗刀创,用含硼砂的井水治疗疥疮和瘙痒,用稀石灰水来缓解军官的胃痛,用黄土汤扑灭霍乱。半年后,指挥官哈立德·本·欧斯曼发了慈悲,派杜环转往亚历山大港送信,谁料年轻人竟遭盗匪抢劫,衣物尽失,在荒原上赤身露体游荡了三天三夜,被亚伦墓洞发出的巨响吓得半死,而老幽灵豢养的猫头鹰始终监视着他。杜环把一颗内藏军情的蜡球塞进屁眼里,仅凭幻想确定方位,全靠白日梦来抵御饥寒,总之他历尽千难万险,才最终完成任务。亚历山大港的官员看罢信函,派了个十四岁的科普特少年给杜环做向导,任他尽情游览市区内外。
“哈立德将军说,”读信的蓝眼睛男子告诉中国人,“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不必再回去复命。”
杜家七郎大难不死,如释重负,却不免有些失落:亚历山大城传说中雪白刺眼的城墙已被拆毁,阿姆鲁·伊本·阿斯将军称颂的那座拥有“四千宫殿、四千浴池、四百剧院,以及一万二千油商、一万二千花匠、四万纳贡犹太人”的城邑,如今日渐衰落。遥想当年,双角王亚历山大打算修建一座城池以彰其伟名。营造师德诺克拉特献策说,他能筑城于圣山之巅,把它修建成罕见的人体形状。亚历山大问他,居民靠什么维持生计,营造师回答:尚未虑及此事。双角王哈哈大笑,宣布新城应建在土地丰沃、兼有海洋与尼罗河之便,故人民会自愿定居的平原区。据伊本·赫勒敦记述,海中的怪兽阻挠亚历山大营建防波堤,于是英勇无畏的双角王乘坐一口玻璃巨钟入水击杀海怪,又在岸边竖起他本人的雕塑以镇群魔。为庆祝胜利,亚历山大向女神雅典娜献祭,举行诗会、狩猎竞赛,及陆军水军的阅兵仪式。他把埃及分给多位将领掌管,因为该国的实力令其惊叹。双角王没能活着回到新城。相传这位希腊战争大师死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有几十名哲人、贤士围着他涂了九层防腐药的遗体说废话,唯独一位印度苦行僧的言论值得铭记:“如此结束的人生,要比一开始就放弃它好得多。”亚历山大到死都在忙着征服,忙着跟马其顿老乡闹别扭,他总有办法将那群莽汉搞得服服帖帖,还忙着砍掉他亲自任命的各省大员的脑袋,原因是他们盗劫庙宇,涂炭百姓。托勒密一世将双角王的遗体运回埃及,其陵寝使亚历山大港成为千百年来众多旅人的朝圣之地。然而伊本·赫勒敦的先祖、大食帝国西征军的指挥官、头戴羽冠的哈立德·本·欧斯曼,他之所以派遣杜环去亚历山大港,既非缅怀古人,亦非崇敬法洛斯岛上高不可攀的巨型灯塔,而是因为它依然是全埃及的粮仓,前线兵马无一日不需要它的供应。闲下来的杜七随科普特少年四处乱逛,收集各种道听途说。亚历山大城以典藏丰富的图书馆闻名于世,女王克利奥佩特拉的爱情故事更是广为流传。历经了多次海啸和惨烈屠杀,埋葬阿塔纳西牧首那忠贞之躯的大教堂早已衰败,却仍屹立不倒,可真正给古都造成永久性伤害的,无疑是国际商道的迁移。如今,当地民政官最神圣的一项职责是维修水渠。
科普特少年的家族祖祖辈辈生活于此。他们信奉主张一性论的基督教派,饮食服装与穆斯林没太多区别,复活节跟叙利亚的景教徒一样全城敲钟。远古时,埃及人率先规定,圣域内不准交媾。他们爱将毛发剃净,特别讨厌脏东西,若踩到狗屎或被猪蹭到,便立刻奔向澡堂,或直接跳进河里。遵循当地习俗,科普特少年往自己的光头上涂橄榄油。埃及人自幼剃发,太阳的强烈照射使其颅骨变得又厚又硬。小伙子谙详亚历山大港的一切,先是领杜环参观交易场,威尼斯人在那儿出售斯拉夫奴隶,并向僧祇人购买俘虏,运去北方。这伙唯利是图的人贩子还往东方输送日耳曼奴隶,往西方输送突厥奴隶,再把金银财宝搬回老巢。随后,科普特少年陪杜环游览了崩颓的罗马庙宇、希腊人留下的爱奥尼式花岗岩圆柱,以及荒草丛生的古代剧场。
“海底有座更大、更好的亚历山大。”小伙子对中国人说。
在一名渔民的协助下,他们跑到法老岛的外海,背着羊皮气袋,抱着大石头潜泳。来往的运粮船用橡胶树做桅杆,用纸草做帆,在三角洲附近繁忙地交错航行。杜七看见水面下尽是齐整的房屋、街道、广场,花坛里布满七彩斑斓的珊瑚,成千上万的小鱼在穿梭嬉戏,居民好像才刚刚离去,前往神庙参加祭祀典礼。透过浅蓝的海水,阳光给这一切披上澈亮的斑纹。杜家七郎以为自己在做梦。
“因为地震,它们沉入了海底。”
说完,科普特少年又领他去灯塔附近的碎宝石打捞区。世人用它们来镶嵌戒指。传说双角王故意将其投入海中,以免灯塔四周萧条冷落。小伙子向杜环证实了天文学家巴赛姆·易司哈格提供的情报,即亚历山大城到处埋藏着黄金珍宝。
“当年,亚历山大掠夺波斯、埃及和阿拉伯诸王的财富,命人修筑迷宫般复杂的七层地窖,里边全是拱廊、拱形门,第七条旋梯下面是墓室与房间,他所有钱财宝物都存放于最深处。”
“难道无人偷盗?”杜环问。
“我太爷爷说,地下鬼怪出没,进去别指望活着回来。”
杜家七郎终于实现了承诺。两年前,范鹄离开大食,遄返扬州,急着给老搭档尉迟璋捎回他从室利佛逝发现的赚钱捷径,杜七答应代他完成夙愿:登上亚历山大港直插云霄的七层灯塔。范鹄起程那天风高日丽,海阔波洄,阴云之下水响翻空。包括伊本·穆格法在内的众多朋友,到码头送别载满香料的中国船队。
“来日扬州相见,”广陵商人把一幅手绘的《明堂图》送给杜环说,“老弟多多保重!”
两人信心满满,认为定能再会。吕掌舵见证了他们的击掌之约。眼下,年轻人果真逃出九死一生的战场,站在全天下最高的塔顶上舒展胸怀,纵目观览,始觉宇宙之大,万物之盛,活十辈子也休想游遍四维八方,洞彻世间奥妙。可当他看见两面反射日光和灯火的铜镜,又感到凡人的力量简直大得超乎想象,甚至能让海中升起的明月变得惨白。闪耀彻曙的火光给航海者送去的抚慰无可估量。杜环在已散佚的《经行记》里描述道:
塔高六十丈,秦汉时条支国始建。绝无等级,轮囷直上。内有礼拜堂。小室三百余间。每岁七八月,众人登其绝顶,祀天以祈风信。夜燃篝火,千里外可见。
与此同时,在远隔重洋的扬州城,裴月奴梦见一个陌生男子升向天空,摘下恒星。她比卦姑更灵,解释过许多晦涩的梦兆,但这一次女人怎么也弄不清原委,权且把它当作毫无意义的荒唐梦封存冻结。其实杜环的描绘仍欠准确。灯塔分成三段,底部为方形,往上为六棱形,然后才是他所说的囷形塔身,最高处的圆顶灯楼则由八根石柱支撑。海浪昼夜拍击巨塔,船舶必须从它下面经过方可入港停泊。千年前,双角王亚历山大的终生挚爱、近卫军司令赫菲斯提昂病殁,其姓氏被用来命名灯塔所在的小岛。此举引发了世人的胡乱猜测。然而灯塔是赫菲斯提昂辞世五十多年后才兴建的,所以种种关于这两人做爱体位的异辞假说纯属无稽之谈。科普特少年告诉杜七,首次走入灯塔,你十有八九会在接连不断的房间、楼层及通道里迷失方向。因此杜环准备将其构造好好研究一番,绘成图纸,以便有朝一日带回中国。怎料事与愿违,哈里发曼苏尔的召集令阻挠了年轻人的计划,使他无法展开细致的观察描画。杜环原想在亚历山大港停留一个月,结果没到十五天就不得不离开。告别的时刻来临了。
“再见啦,图尼克,”杜家七郎对小导游说,“我会永远记得你!”
科普特少年一度希望,杜环能看上自己的某个姐姐,若真是这样,他便有理由长居此地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勇敢、谦虚、守礼的男人,”小伙子向父母报告,“也没见过那么亲切、可爱的男人。”